我突然想起刚跟他在一起的时光,那时候我才15岁。刚刚进入青春期,开始叛逆,仗着自成绩够好,老师并不会干涉太多。喜欢跟班上的太妹混在一起,而他则是太妹一干社会朋友其中之一。在一次毫无意义的青少年的无聊乏味聚会上,谈论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跟伊藤润二。
第二天,他带我逃课去逛图书批发市场转转。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瘦弱的骑单车的少年,完全不像现在,渐渐发福起来,再也懒得骑单车了。
那天,干燥的北方城市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都没有带伞,于是被困在那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挤。他离我越来越近,我闻到他身上强烈的荷尔蒙的味道,说,小矮人儿咱俩处对象吧。他说,你够14岁了么,我不想违法。我说我都15岁半了。他说,那成吧。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发现,那种强烈的荷尔蒙的味道是跟洗完衣服没晒干的味儿是一样一样的。
那时候没有什么钱,约会也是去那个破破烂烂的逛图书批发市场,买盗版漫画跟大部头的小说,然后坐在尘土飞扬的马路牙子上吃关东煮。我吃丸子他喝汤。那年他大二,也穷得很,光靠节省伙食费。大小伙子一天才吃几块钱,然后攒钱给我买很贵的生日礼物。
很多人问我跟他在一起图什么,毕竟,我是“白富美”他是“矮矬穷”。我们之间也有所有情侣一样的猜忌,担心,顾虑。我们也曾疯狂吵架,互相伤害。我说图开心但是每次吵完架我都不舍得说分手。我也知道未来的我们会也许会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分开。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我并不想让他父母为难。这是人之常情,我也不会怪谁。我和他并不是什么模范情侣,刚出国的时候,因为距离遥远我们协议分手。想必就算我们撑过大学时光,以后也会是各奔东西。听说他后来一直艳遇不断,他是那种迷人的,很懂得吸引少女的人。大一暑假,我回国,阴差阳错又在一起。在彼此转了一圈儿以后,发现对方还是最适合自己的人。所以就算分开,我也希望他幸福,他是我压抑的青春期里最美好的人。他给予我最大的安全感。
我预料到很多人会说,真爱无敌啊,或者这么好一定要结婚。可是正常人的爱情已经无法维持我们之间的关系。换句话说,婚姻是一部分人订的感情规则。我们的爱情,不必走入婚姻。现在他来看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这种压力让两个人非常难受。对彼此的爱也是靠着往日的回忆在支撑。他父母也小心翼翼的不敢说什么,这事儿太敏感了。生活的疲惫让他快崩溃了。就算他最后建立起了生活跟家庭,我想我也不会嫁给他。在我们的婚礼上,他被塑造成一个对瘫痪妻子不离不弃的好男角色,来参加的人都在微博上刷下#我又相信爱情了#,而我挤进一件不合适的婚纱,坐在轮椅上。得到大把的怜悯与泪水。我不想一生都活在这种压力与恐惧中。我们彼此都不想让我们的爱情变成那样。
而医院绝对是一个剥夺人类尊严的地方,我们不是男人和女人,我们是一具具正在腐烂而随时会死去的身体。我开始发胖,长痘痘,满脸冒油,没有发型跟服装。我失去了一个作为“女性的特质”,而是一个赤裸裸的“病人”。我想如果我不是一个病人,永远不会有人觉得我有什么“内在美”。你拨开我的外表看到我的内心。
我讨厌这样的样子被别人看见。
我不知道是该高兴有更多人理解我,还是该悲伤我残破的身体。
对异性丧失吸引力会让每一个女生恐慌。是的,我承认我那么肤浅,可是我们失去了一对情侣之间最核心的部分。他怀抱中充满了怜爱而不是欲望,我们不再可以亲密接触。并没有谁谁说过禁止你们亲密,可是这样的“心照不宣”让我们独处的时间充满了尴尬的气氛。
我记得史铁生有一个短篇小说,讲的是一个瘫痪的男青年,去跟女朋友登记结婚。他在门外等女朋友的时候,据居委会的大妈走到他身旁。欲言又止地表达了她对他的疑问。问他的身体好么。他立刻明白,这个身体好说的是,那事儿。便又羞愧愤怒起来。
在瘫痪之前,我从来不觉得做爱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当然也不是不重要,只不过是感情生活里正常的一部分而已。床上做爱的时间远不及我们坐在一起谈论印刷互补色、平面设计、墨索里尼、波兰斯基、达·芬奇、后现代主义、魔声耳机的中频率,以及火鸡真是难吃还是刺身好吃的时间多。
可是当你不能做爱的时候,做爱这件事情变得重要了起来。不仅仅是做爱,包括以做爱为圆心的各种身体碰触以及黄色笑话都被列为禁忌项目。当然,作为一个曾经被荷尔蒙折磨的快要爆炸的青少年,我也一度曾经沉沦在这件事情上不可自拔。这项运动给与我信心与魅力,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卧室里的窗户特别大。躺下能看到巨大的一片天空,那是城市里面非常奢侈的景色。做完爱的我们放开彼此,****着,汗津津的,冰凉的。有人家养的鸽子不时飞过,猫咪就拍着窗户想抓鸟儿们。这样的时光,也并没有多余的话可说,有时候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睡睡醒醒,就过了一个夏天的下午。
那大概就是我所能想到的关于他的最美好的回忆。单纯的,有微风吹动的下午。那才是真正的恋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