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车头灯不亮(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41812800000004

第4章 快放了他

父亲大学四年,基本在战乱中度过。也就是说,当时国境内已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那么父亲在岳麓山下的校园里究竟学到了多少知识,就很难说了。毕业时已是民国三十八年七月,彼时解放战争打得正激烈,哪还有求职就业机会?父亲只得回家乡,就聘设于县境内的省立第九中学,当了一名老师。父亲大学毕业没能做官坐府,期望付出之大而获取之小,二者存在巨大落差,这令祖父好不失望,但也知乃局势使然,只好认了。

省立九中的名称也只存在了几个月,随全国解放,即更名为县第一中学,父亲也就成为其中的一名人民教师。一个学经济的,在中学能教什么呢?好歹当时并不十分计较专业对口,就让他教数学。从此数学便成了他的专业,代数函数几何的教,直至退休。实践证明,他岳麓山下求学几年也不是虚度,在中学数学教学领域,他游刃有余,出类拔萃,每逢地区乃至省里教学比武,必拔头筹,且稳坐省重点中学县一中数学教研组组长宝座,俨然权威模样。家中我曾见过父亲的珍藏之物,那是一大沓各类获奖证书,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作为儿子,自然也为之自豪,视为楷模。

我后来是学师范的,知道按严格要求,父亲并不能称得上是合格和称职的。因为他兔子般的为人本性,衍生出不善言谈、表情木讷等不足,甚至还有轻微口吃。而口吃哪怕轻微,是不能当教师的。可也怪了,他的书又特别教得好,一上课堂,嘴舌不但毫无结巴,而且流畅得很,深入浅出,条分缕析,十分的让人受益,因此他的课格外受学生欢迎。当然,其中父亲为此所付出的勤奋与辛劳,也是巨大的。我就曾见他在家中那面小镜子前反复操演如何举手投足、言谈悦笑。认真钻研教材精心准备教案,常使他沉湎其中,几至废寝忘食。我儿时的记忆中,是很少能见得到父亲的。他仿佛除了工作还是工作,除了教室就是教研室。清点他的所有书籍,除了数学教材教案,没有其它。我曾想从他的书堆里找一两本轻松的书看,却是徒劳。一个人的兴趣爱好偏颇到这程度,普天之下,怕也只有父亲了。父亲的付出有回报,学生们不仅喜欢上他的课,而且还特别尊敬他(在他数十年后的丧礼灵堂,这一点有充分体现,竟让我感动得泣不成声)。据父亲的学生讲,他课教得好自不消说,又心地善良,耐心和气,关心别人,学生中有贫困者,还会解囊相助……共同评价,就是“连蚂蚁都不忍踩”的一个大好人。

这一切,文革中既为他带来了灾难又拯救了他。

自转为县一中教师开始,父亲便遭遇了一系列陌生却又威吓力十足的政治运动。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反右社教……一次接一次,如旋风般的卷刮而来,了无止日。在这数不胜数的运动中,许多同事由此挨批了被革辞了甚至被整死了,但父亲凭他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兔一般的本性,虽有惊却无险,每次都能安然无恙毫发无伤,简直神奇得很。有人嫉妒不过,戏讥之为“哈人有哈福”(所谓哈,愚笨木讷之意也)。但父亲却自诩是“老实人不吃亏”。由此,父亲也切实加大了对我们的“三老”教育: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从这一点看,哈人般的父亲其实是有生存大智慧的。唯有坚守了为人之根本,以此应万变,方能处乱不惊,而得洁身自持。这一教诲,使我等子辈,终身受益无穷。

但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起,纵有再神奇的力量,也救不了他了。

首先,他的“学术权威”地位,毫无疑问,使他首当其冲,被当作了打击对象(当然还有就是因为他的阶级出身,即祖父解放前积攒的那些地,成了他再也挣不脱的带血十字架)。所有经历过或读过此段历史的人,都知道文革是从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开始的。学术加权威再冠以反动,便成了十恶不赦的代名词。奇怪的是,据我所知最先批斗父亲的,并不是学生即红卫兵闯将们,而是他的同事。攻击从数学教研组首先发难,继而扩展开来。此中的人心叵测,至今让人不解。当时究竟罗织了父亲多少罪状,不得而知,但有一条我是知道,也是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并深为不明白的,就是他对个别成绩差的学生经常留堂辅导,竟被说成是打击贫下中农子弟,图谋“阶级报复”。事后我也常想及,作为教师,满怀了燃烛之心,牺牲自己照亮别人,本是一种职业美德,却反遭批判,真不知是依了怎样的是非标准,又究竟是何居心,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实让人齿寒。如此诡谲而又险恶的攻击,纵有三闾大夫的“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坚贞情操,也是难以抵敌的呀。父亲从一坚守也是唯一自恃的信念底线开始动摇了,他莫衷一是,终日茫然惊惶。父亲是彻底的萎了,无精打采畏首畏尾,走路都要溜边。连我看了,也一汉奸模样(这是当时我们从电影里学得的流行图谱,凡坏蛋皆汉奸),而为父亲暗暗难过,甚至怀疑父亲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人起来。

但这一打击还只表现在口诛笔伐的精神性层面,比起后面来,不过小巫见大巫,充其量只是一道开胃菜而已,更大风暴还在后面,直接进入了肉体凌辱的物理性阶段。一天我放学回家(当时我家住学校教工宿舍),看到凶神恶煞般的两个彪形汉子,臂戴红袖套胸别红像章腰束宽皮带,手中各一根扁担,枪一般持着,哼哈二将似的驻守在了我家的门口。我正逡巡而不敢进时,恰父亲下课汉奸般地回来了,满头脸的粉笔灰,端着教案教具,胸前吊块纸牌,黑墨写了父亲名字,又用红笔大大地叉了。身后也有两个持棍棒的彪形汉子看守着,并有一只大手孔武有力地揪在了他细瘦的脖颈上。因了揪手的胡乱推搡,父亲走得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父亲本已面如死灰神色凄然,当看到我,凄白脸上对我饱含了绝望与羞愧的那匆匆一瞥,闪电般击中了我,使我至今每一想起,仍寒栗不止。虽然这种暴力场景当时已司空见惯,满大街都是,当然还有更为粗暴与惨烈的,但当它真正发生在自己父亲身上,所生的感觉又绝不一样,犹如天塌了一般。

从那时起直到睡觉,家里没人说过一句话。恐怖绝望的情绪在急剧弥散,狭小的房间变得如囚笼般窒息……半夜里父亲悄悄弄醒我,交代说有几十块钱的存折,藏在床下套鞋里……我并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好害怕。

这种极度的恐怖仅持续了一天。第二天回家,持棍棒的学生不在家门口,父亲胸前的纸牌也摘了,脸色由雨转阴,明显的好转了。后来听说,父亲第二天起个绝早,去找了学校工作组汪组长。父亲是个胆小人或说是个哈人怂人,但他也深知这次被禁的严重后果。他身为家长,家长如船长,他不能让家这只小船就这样破碎沉陷。家长又还是一只老母鸡,对小鸡雏负有抵御风雨的责任。于是,兔子急了也踹鹰,怂人偏又胆儿大,遍数文革中被挂了牌挨批斗的,有几个能如他这般全不顾了死活,竟敢公然向组织叫板、为自己鸣冤叫屈的?少之又少,而他就是这少之又少的其中一个。他把汪组长堵在了门口,让他坐也不坐,昂身挺立,全改了畏缩怯懦模样,大声诉说自己绝不是坏人,绝不应受如此待遇。旁边见到的人,都为父亲的贸然大胆惊呆了,也为他的不测后果而担忧着。但匪夷所思的神奇再一次发生了。恰这汪组长是父亲曾经的学生,恰也对父亲曾有了解与敬重,心平气和听过父亲诉说,也很是惊诧,表示再普天下坏人,也轮不到老师您哪!当即找来造反派头目,交代“快放了他”。于是,在全校半成以上老师尚挂牌被批斗(接踵而至地是,触及灵魂很快发展到凌辱肉体阶段,野蛮暴力大行其道,不少老师饱受折磨。我亲见一个姓欧阳的语文老师,被红卫兵小将把他吊在单杠上打,打得哭爹喊娘,屎尿都打出来了)时,父亲一人首先脱了禁。这让父亲好不感激涕零,直赞“政府英明,不冤枉好人哪!”

这汪组长来工作组只是临时抽调,正式职务是县委宣传部领导。开始他虽领导了一段文革,但到后来,自己也难逃厄运,被当作走资派被文革打倒了,革职回乡,许多年后才被平反,惜已青春不再矣。不知他的被打倒,是否有父亲的事牵连其中。如是,父亲也许会有许多负疚。不过,那年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太多,人人泥菩萨过江,个个有难念的经,不足为奇。

也是在这时日,在家乡的祖父,也不知是否受过暴风雨洗礼、挨过多少游乡批斗,只知道一日,他悄然去世了。许多细节是后来听乡邻们告诉的。其描述是这样的:达达老掐算了自己的命程运数,精确到时辰,当这时辰到来时,他把自己认真洗涤过,然后穿上寿服,静静躺到了床上……仿佛启程去了另一个地方。他的死,也被人们渲染得神奇,叹为观止,犹如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他的死,也彻底带走了家族振兴的梦,从此其子辈再无人鞭策如陀螺,也无需再过“夙夜忧虑,恐付托不效”的惶恐生活。浮萍飞絮,漂哪算哪,爱怎样怎样——不也是一种更恬适的生活?

遗体床前围着子辈,但都沉寂着。大人们把悲伤暂撇到了一边,为如何才能将祖父丧事出得出去而揪着心。伯父早已移居省城,父亲便是此时的家中长子,这如何主张得他来拿。但凭他的能力才干,何尝能拿出什么大主张?千难万难。因祖父是地主分子,如要请乡邻当丧夫,那可都是贫下中农,岂不是要让他再骑到人民头上?这可是天大禁忌,万万不敢的。就在这束手无策焦虑不安之际,生产队长进来了,记得像是喝过酒,满脸赤红,气昂昂大声说:“死者为大,不讲究那么多了。明天我来为达达老当丧夫,抬头杠!你们孝子准备好酒肉饭菜,孝女好好哭一场,让我们好好吃餐眼屎肉!”此话一出,父亲的腿不由软了,当场就给队长跪了下去,哽咽着道:“三佬婆阿哥,记得你的大恩大德了!”

后来父亲每与人讲起祖父丧葬事,总不忘要如此赞叹一番:“还是贫下中农最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