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稀松尘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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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霉运就像苍蝇,叮了个口,就一窝蜂地涌了来。爸爸在我四年级那年生病了,他时常感到肚痛、胃胀,反正就是五脏六腑那里面不知道哪一块不舒服,疼起来会疼得他眉头紧皱躺在床上起不来,因而这时候家里大部分农活就全都摊在了妈妈身上。大哥二哥这时候中考完毕,可是兄弟俩双双落榜,不知道是由于他们自己的缘故还是学校的缘故,反正乡里那所中学每年近百号人参加中考,全军覆没的情况都时有发生。而这年大哥二哥的所有同学中只有一个日常里都见不着说话的小女孩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其余人有的是奔了中专去,有的是回家接了父母的班,还有的背上个行囊就外出打工去了。大哥二哥都想复读,他们想上高中,想上大学,想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可是妈妈说,如果是他们考上了高中,她说什么也会继续供他们读下去,可是现在是他们自己没有努力,而家里的情况他们也看到了,两个人一起复读,她是没有能力承担的。后来,大哥就二话没说,自己收拾了个包裹,起身到伊犁大表哥所在的大修厂做了学徒。其实,妈妈打心眼里也是希望二哥复读,妈妈曾经请过一个算命的先生给二哥算了一卦,说二哥是上大学的命呢,管他说的有几分真,但妈妈信了!可是乡里的中学拒绝收二哥复读,他们说以前是要满足二哥的九年义务教育,所以不能开除二哥,可现在说什么他们也不要这个尽在学校惹是生非的孩子了。最后,爸爸拖着带病的身子带着二哥找到了镇里的妹兰家——妹兰的丈夫在镇里的中学当校长,这是他知道的唯一能找的人。

妹兰见了爸爸很热情,迎到家里坐下,看着爸爸身后的二哥说:“这是你们家的小儿子?嗬,长得还真帅气!”爸爸于是苦笑,说:“不帅气还好了。”一杯茶后,爸爸就说了来意。妹兰也爽快,说:“这么点事,乡里乡亲的,回头我跟我们家那口子说一下,一定帮你办好。等开了学,就让这孩子来上课就行了。”爸爸听了这话,一脸的喜悦,然后识趣的一边道着谢,一边就拉着二哥起身告辞。妹兰送到门口,仍然很热情地招呼说:“有空就到家里坐坐。”一切都是乡里乡亲间的客套,他们之间的空气里没有半丝儿的异样。往事就是往事,一旦过去,所有都会化为寻常,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不是吗?

我记得那年秋天的雨水特别多,这对于农家人来说可并不是一件好事,老天爷天天给阴沉个脸,农家人也就天天吊丧着脸。他们盼天晴,盼太阳,因为他们打回来的粮食需要在阳光下晒个饱才好装袋放进仓房里储存,然后再等合适的价格卖出去。可是这个秋天,老天爷不知何故会有那么多的泪水要淌。这样,村里有拖拉机的人户就成了各家的香饽饽,逢到太阳露个影,村人们就赶紧找了拖拉机来把自家场上摊着的作物轧一遍,然后清了上面的枝干,将下面出壳的黄豆大豆什么的收好装袋。妈妈也在等着晴天,因为她场上塑料布下面也盖着她今年将近一半的收成——十亩地的黄豆。她跟田家哥哥说好了,等哪天天晴,她就把黄豆摊开,田哥哥开车来轧。可是每逢了天晴,等妈妈去找田家哥哥的时候他总是开车去了别人家的场上。妈妈总算等到了田哥哥说“今天给你家轧”的日子,于是那天妈妈早早地把黄豆摊开,在场上等着田哥哥来。可是一直等到晚上,田哥哥才找人捎话说“今天在从公社回来的路上,车翻到了路边的沟里,实在来不了了”。也就在这个当口上雨说下就下了。大西北的雨就像大西北的汉子,来的时候总是一副气动山河的模样,霎时间,整个天地里就只剩了雨点的“噼噼啪啪”。其实此前妈妈已经感受到了大雨来临之前的气息,她只是心里存着那么一点点侥幸希望田哥哥能在大雨前将她的黄豆轧了,她就是连夜装袋,她也愿意——因为连天的阴雨已经让一些黄豆发起了芽子,她不想让损失继续下去,现在每一颗黄豆对她都很重要!可是大雨下起来了,那一刻,她愣傻在那里,手足无措,她抓起塑料布就往黄豆堆上盖,可是一想她的黄豆还没堆起来呢,如何能盖得住!于是,她就又扔了塑料布四下里寻找叉子,然后拿起叉子疯狂地将黄豆叉往一堆。等我赶到的时候,我看到是厚重的雨幕里一个单薄的身影在机械地重复着一个简单的动作:叉,扔,叉,扔……我默默上前,站在她身边随着她一起叉,然后扔……最后我们俩就把这堆湿漉漉的黄豆盖在了塑料布底下,我们知道这样做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可是我们仍然将它做完了!我们甚至感觉不到了大雨的存在,所有的意识里就只剩了这一堆已经没有了价值的黄豆。干完后,妈妈扶着铁叉倚着垛堆坐下,她呆呆地坐了一会,然后开始抽搐,整个肩膀在雨里瑟瑟地抖动,再然后就开始放声大哭。这是在瓢泼大雨中的哭泣,她不用担心这哭声会被人听了去。我也默默地偎着她坐下,将头放在她冰凉的肩膀上,我知道没有语言能安慰一个眼看着自己一年的辛勤汗水顷刻间付之东流的人,何况是处在现在境地里的妈妈——孩子读书要钱,丈夫治病要钱,一家人的生活要钱,还有那隔三差五上门讨账的人,他们也要钱!那个雨夜因为妈妈的那场哭泣一直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爸爸跑完了临近的所有医院,得到了整齐划一的结果——胃溃疡,但是爸爸吃完了一大堆的胃药却不见病情有丝毫好转,倒是身子骨日渐消瘦下去,几年不见的人乍一见了爸爸,都惊呼道:“哟,志子,你咋瘦成这样了呢?”爸爸于是就笑着摆手,说:“谁知道呢,吃的可不比原来差啊!”后来爸爸就揣着妈妈给他准备好的钱回了老家,他要去找在当地县里医院当医生的大舅哥帮他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天,放假回家的二哥把我叫到他的房间让我坐好,他也很郑重地坐在我对面,说:“山啸,我有事要给你讲。”我纳闷,这个一向嬉皮笑脸的二哥今是怎么了?于是我也很郑重地坐在那里等他说话。二哥眼睛看着窗外,半晌,他才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山啸,爸爸今天来电话了,病查出来了,是肝癌,肝癌晚期,就是没救了。”我一听,眼泪珠子就哗哗地往下滚,我知道什么叫癌症晚期,电视剧里都有演过。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走到二哥面前抓着他的手,紧紧的,许久,我说:“那我们怎么办?”二哥说:“什么怎么办,妈妈和哥哥不都还在这里吗?”然后他又说:“不许哭,爸爸还好好的在呢,我们不许哭!”于是,我擦掉脸上的眼泪,抽抽搭搭地说:“嗯,我不哭了。”可是我看到二哥眼睛里的泪水也一串串地往下掉——我们的爸爸,他得肝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