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没有事先构思好的连载,文章有时会存在一个前后矛盾的问题。之前看到的一些事物,我当时做过一些描写和分析,不幸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分析被证明是错的。不过对于这种前后矛盾,我一点都不悲伤——生命本来就是一个不断推翻的过程。随着日子的深入,激情的退去,我会发现之前掩盖在我满心欢喜下面的一些不那么让人开心的事情。比如我身边的“总是有理”先生。
哦,忘了跟你说,“总是有理”先生是我给C先生起得新外号。他曾经一度被我认为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稳重大将,但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多么让人难以满足到气馁的老板。在法国的四年,让我领略到了许多法国的美好,同时也让我发现这个国家国民的一些弱点,就像所有国家的人都有特定的弱点一样,法国人也不例外。他们最大的毛病总结成两个法语词就是“Jamais content”,翻译成中文就是“永不满足”,翻译成中文俗语就是“事儿多”。这样说自己的老板好像有点欺负他不会中文,但是作为法国人,他真的是完美拥有了法国人Jamais content的特点。
在我刚来没多久,总是有理让我接手设计一个箱子,要把他的产品完美的展示出来。我哪会设计啊?只好去网上找人来做。我那时候对产品还不了解,为了保险起见,把箱子的尺寸报的大了一些。东西寄到之后,总是有理看到了,撇撇嘴:“东西做大了。”我没言语。过了一会,他以为我没听到,又说了一遍:“东西做大了!”我想他是需要我的一个解释,于是就说,我怕东西不够装,特意往大报一点尺寸,留出一点富余。
“我不需要富余。”总是有理耸耸肩,有点不高兴。“你留出富余有什么用?你的‘富余’能装东西么?我还要为你的‘富余’付钱。”
我解释说做大一点尺寸在价格上不会有太大变化。
“不会有‘太大’变化终究是有变化了,我知道,反正你花的不是你的钱。”总是有理白了我一眼。我无言以对。
箱子到了之后,需要找厂里面的电工师傅做一下改装。总是有理吩咐我去找电工师傅做这件事情。问题是厂里面只有一位电工,上上下下的大事小情全要他来做,因此他时间有限。我和他说了两次,他都满口答应,给我预支了三天的制作时间。
“箱子什么时候做好?”总是有理问。
“大概要三天以后。”我回答。
“三天以后?!”总是有理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用你工程师的脑子想一想,做一个那样的东西到底要多少时间?”
“一天。”
“再想。”
“半天……”
“那他为什么要三天?”总是有理接受了“半天”这个答案,眼睛里冒出犀利的光。
“我怎么知道?他有别的事情要做啊!”我为电工师傅辩解。
“少来,他不过是为磨洋工找借口罢了!”总是有理轻蔑地说。“你看好,三天之后,我问你要东西!”总是有理说。
三天过去了,电工师傅没有把箱子按时做出来。
“怎么搞的?!”总是有理怒气冲冲,“你不是说他半天就能做完么?怎么三天了还没做完?”
我没说他半天就能做完。
“你怎么没说,我明明听到的!”总是有理先生果然总是有理。
我向他道歉,表示电工的工作我也无能为力,总不能让我去做电工吧?
“我不管,你怎么做出来我不管。你跟我说三天能交差,结果没有,你的执行力在哪里?”总是有理摊开双手,无奈地说。
这件事过后,我学到一点:交到我头上让我监工的事情,如果下面的人做不完,责任在我。如果我不能伸手去做这件事,那么至少我要勤催着,想办法让实际做工作的人积极性高一点,能保证按时完成工作。
没过多久,我从采购部那边半路接受一个防尘罩项目。我们公司打算和下游供应商订购一款产品的防尘罩,东西已经由采购谈妥,我需要做的只是收货。没两天货到了,东西放在产品上尺寸刚好,我沾沾自喜,跑去找总是有理报功。
他看到第一眼就说:“拉链的颜色不对!”
拉链?!颜色?!
“不是这个颜色。我们要的拉链颜色号码是多少?”他指的是标准颜色比色卡上面代表一个颜色的代码。
我不知道啊,采购那边交接任务的时候没告诉我啊!
“所以你签收了一个东西,却不知道你收的是什么!?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签收的么?门口保安室的大叔就能做这个工作,我要你来干嘛?”总是有理愤怒地说。“你的附加值在哪里?”
我想辩解,想告诉他我的附加值到底在哪里,可是却口中无词。在总是有理手下工作了一段时间,我慢慢的开始习惯他的办事方法。在和他汇报之前,我总会尽我的全力把事情尽量调查清楚,为了堵住方方面面他可能提问的地方做足功课。在接手防尘罩这个项目的时候,我独自坐了好久,找来笔和纸,尽量详细的罗列出跟进需要交接的所有事项,结果还是把拉链的颜色忘记了。我无言以对,觉得十分沮丧。
后来,总是有理交给我一个展板的任务。他打算在我们的产品身上加一块平板,可以在展会上展示产品的详细信息。他没有任何的思路,只是想到一个最终效果,然后让我去完成。我在网上找到一块木板,看着不错,结果买回来是软木,不能用。总是有理那天上班,一进屋就看到这块倒霉的软木板。
“你跟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总是有理目露凶光。
这是我买的展板。
“你买的展板?能用么?软的?!”总是有理开始生起气来。
很显然,用不了。
总是有理拿起那块软木板,突然摔在桌子上,大吼了一句:“你还能干什么?嗯?你!还!能!干!什!么!?”
我被他吓了一跳,也一股火窜上来:“从电脑屏幕上看上去不错,在网上帮你买这种傻东西谁知道它是软的?!”
“不知道你不会问?!”
“我根本就没想过它会是软的,我怎么问?!”
总是有理用一种讽刺的口吻说:“哼,两个硕士文凭有屁用?到头来连个东西都买不明白!这很难么?很难么?还去应聘什么大公司,小事都做不来,还做什么大事?!”
“我需要时间,需要时间适应啊,我来之前又没给别人做过展示板。”我有点委屈。
“你怎么不在家适应好了再来啊?算了算了,你这种中国人我这十年见得多了!”
“你这种法国人我也没少见,哼,Jamais content!”我丝毫不示弱。
“别说了,这倒霉的软木板你自己留着吧,我一点用都没有。还有,别想着让我给你报销,这破东西我不要!”
“不要就不要,几块钱的事,谁稀罕!”我扔给他一句。虽然嘴上过瘾,但他毕竟是我的老板,我坐回办公桌,还要继续帮他寻找那该死的木板。
找了大概很长时间,中间我和总是有理谁也没有说话。中午到了,他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先去吃饭吧,免得去晚了没得吃。祝你好胃口。”我早也已经平静下来,礼貌性的回了一句:“祝你也好胃口。”
他走出办公室的门,又折回来,对我说:“那块软木板多少钱来着?我把钱给你。”
我微笑着告诉他,不用了。
我说的不是气话,那块软木板,我想留着它。总是有理让我有一段时间很不舒服,压力与愤怒总是充斥在和他的交流中。他仿佛有着一双独特的眼睛,永远能在纷繁复杂的事物中看到负面的东西,然后将你批评一番;他还有一套独特的评价系统,在这个系统里,你永远一无是处。坦白地讲,我现在仍然时常遭到总是有理先生的白眼。后来,我把那块软木板剪成了半张纸币大小,放在钱包里随身携带。它让我记得,世界上有一些人,他们“总是有理”,而且这样的人很有可能会做你的上司。有很多看上去的小事我还都没法搞定,因此要时常谦虚谨慎,戒骄戒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