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那些下蛋的鸡(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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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善良的作家”奥康纳

弗兰纳里·奥康纳住在佐治亚州一个奶牛场养病时,生活如死一般安逸。偶然,也会有访客打破这带着死亡气息的沉寂。某天她的编辑罗伯特·基卢克斯到访,奥康纳的老妈说,“基卢克斯先生,你难道不能让弗兰纳里写写好人吗?”

上述情形传递出至少两个信息,一,奥康纳的母亲是阅读女儿的小说的;二,在其母看来,女儿笔下的人物鲜有好人。这么说来,奥康纳的母亲基本可代表普通读者,她的小说正如她那篇名作的标题,的确《好人难寻》。在这篇小说中,“好人”的代言人、那个喋喋不休的祖母令人生厌,站在道德制高点、负责道德审判的反倒是杀人不眨眼的逃犯,而逃犯的绰号居然被奥康纳命名为“格格不入先生”。这个不合时宜的凶手向老太太大讲虚无主义哲学与存在,并提出了一个天问般的问题:“有人没完没了地受惩罚,而其他人却从来没遭受过惩罚,您说这合情合理吗?”这个存在主义恶棍把子弹射入老妇人胸口后还不忘盖棺定论,“要是她一生中每一分钟都有个人向她开枪,她会成为一个好女人。”

至此,奥康纳消解了好人的死,于是在你阅读他们的死时,发现作者悄无声息地剔除了读者的悲悯。这绝对是一次跟以往不同的阅读体验,按照常理,书中人物的死通常会给读者带来悲伤或者快感两极的情绪,可你在读《好人难寻》时,这两种情绪实难召至,你会发现,面对那一家五口的死,你竟然像凶手一样无动于衷。你至多会被一种空乏、虚无的情绪撂倒。

《善良的乡下人》在我的阅读经历中总能诡异地跳脱出来。这个通篇并无一人死亡的小说被我视为最残忍的故事。奥康纳只是让那个土里土气的推销员扔掉了一条假肢,原本镶嵌在渊博的老处女赫尔珈髋骨上的一条假肢。读到这一幕时,来自尾骨的冷贯穿脊椎,即使死去一万个人也不会比那条被遗弃的假腿更令人心寒。

奥康纳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残忍解剖人性,暴露得是如此成功,连最利落的解剖师也不得不擦一把冷汗。事实上,奥康纳的刀切开的正是她自己,假如你恰巧读过她的传记,知道一个叫兰格杰尔的年轻人曾经吻过她,你的阅读就会越发清晰。一生未婚的红斑狼疮病人奥康纳,曾经对兰格杰尔动过心,后者吻了她,以下是他的“吻后感”——“我可能还没爱上她,但已经意识到她是个女人,所以就想跟她接吻。对我的建议,她有些吃惊,但显然愿意接受。我们四唇相触时,我感觉她的嘴没弹性,好像唇上没肉,结果没吻到唇,直接就碰上了牙,给我一种触到死神的不愉快,于是没再吻下去。我感觉吻着的是一具骷髅,那经历够吓人的。”一吻之后,课本推销员兰格杰尔立即离开了奥康纳,于是这个绝无仅有的吻,最终化成了小说中被“善良的乡下人”扔在树下、与主人躯干分离的义肢。

奥康纳不止一次用到过反语标题,《好有好报》是又一范例。小说中的寡居老太打着招赘的算盘,把弱智女儿嫁给了一个流浪汉,还搭上了一辆汽车,最终流浪汉把老太太的女儿扔在一个路边咖啡馆,驾车离开。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有好报”的故事。故事至此并不算完,奥康纳还将给你一重“惊喜”——当流浪汉出于好心搭载一个雨中男孩时,男孩又赐予流浪汉一个“好有好报”:“我妈是个邋遢的老妖精,你的是个臭****!”就在一分钟之前,流浪汉还正沉浸在对母亲的回忆中,把母亲称为“天使”。

你看,奥康纳就是专门与温柔和温存作对的“恶人”,她从不试图讴歌人性,而是把人性中最真实、最刻毒甚至最龌龊的一面呈现给你。她的乖戾和横蛮让人想起某个面色阴鸷的屠夫,在某个生硬阴郁的清晨,沉默着,把肩头的半片猪掼在案板上,然后抱着肩膀冷眼旁观,她才不在乎你对那白生生的东西如何品头论足。

“我的读者是那些认为上帝已经死了的人,我很清楚自己正是为这些人而写作的。”弗兰纳里·奥康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