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文史参考》的主编约我写一篇稿,写给一个已不在世的人,就选你吧,老布——我在第一时间就确定了,给布尔加科夫,写下《大师与玛格丽特》的布尔加科夫。
信,通常都写给亲近的人。布尔加科夫就是,这个被我称作老布的人让我感觉亲切。原因可以列举出一堆,比如他曾经是医生,后来弃医从文,当了记者、作家。而这些轨迹也正是我的轨迹,就像一个蹦跳着前行的孩子,正在把自己幼稚的足,沿途踏进长者宽大深邃的脚印里。
然而直接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好奇。我迫切地想知道一位作家是如何把那些东西承受并忍受下来的,譬如发表权的被褫夺。在布尔加科夫转行写作后的第七个年头,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不能面世,一个反革命的帽子被扣在头上之后,按理说作家就完蛋了,我想不出世间还有哪种苦难比这个更能击垮一个作家。
假如有的话,恐怕就是生活。连糊口都不得的布尔加科夫,再次提起了那支给他带来无尽灾难的笔,写了封信,收信人是斯大林。信中说,“求一个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助理导演职务,助理导演如果不行的话,配角演员也行,配角演员不行,那么剧务工人也行,如果都不行,那就请苏维埃处置我,只要处置就行……”,这封信不可思议地感动了收信人,布尔加科夫得到了一份助理导演的工作,这份收入微薄的工作最终保证他写完了自己想写的东西。在另一封同样是写给斯大林的信中,老布展示了他的“狼性”——“在苏联我成了俄罗斯文艺旷野上唯一一匹文学恶狼。有人劝我将皮毛染一下,这是一个愚蠢的建议。狼无论是染了颜色还是剪了毛,都绝对不会成为一只卷毛狗”——一种不可驯服的狼性。
写作者用来奉若圭臬的意识形态应该只有一种:自由。假如一位作家在写作时都做不到免于思维自由和书写自由的恐惧,那还是别干这一行了。这大抵就是老布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
一九二六年,一群人闯进了布尔加科夫的书房,抄走了小说《狗心》的手稿和他的日记。十一年后,作家们被清洗被批判被打倒,巴别尔的肉体永远消失了,连肖斯塔科维奇的曲子都消失在莫斯科肃杀的风中。这场风最后波及了清洗他人的人,昨天还站在高台上批判布尔加科夫的人,今天就被打倒在台下。当有人命令老布加入这场荒谬的批判时,他说,“我不会去迫害以前的迫害者。”我想老布不是个圣人,他心里一定是有恨的,一个作家在被剥夺写作和发表的权力后,内心的愤怒是最正常的表达。对于写作者而言,那是一种最不人道的刑罚。然而撕咬同类是他不屑的,布尔加科夫更愿意把愤怒诉诸文字,借助魔王沃兰德之手,嘲弄荒谬的体制和卑劣的人性;借助飞翔的玛格丽特,表达一颗热爱自由的心。
布尔加科夫是靠一股不平之气活下来,并坚持把《大师与玛格丽特》写完的。他的力量汲取于果戈理和赫伯特·乔治·皮尔斯,后者给他指明了一条路,一条通过科幻或魔幻的手段书写现实的路,除了老布,扎米亚京与赫胥黎都是皮尔斯的受益者。果戈理则给了他更多,心灵上的,和现实上的。在他最潦倒的那段人生中,正是靠排演果戈理的喜剧填饱了肚子。果戈理甚至连自己的墓碑都慷慨地赐予了这个后辈——老布死后,他的遗孀叶莲娜找到了果戈理废弃的墓碑,刻上了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的名字。两代伟大的灵魂,一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