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拉木格出发时,雨已经停了,山腰到山脚全程下坡,一路净是碎石头和水坑,灰色的路,灰色的天空,还有因为小煤窑和工厂排污而变成灰色的河流。各卡乡是我碰到的第一个补给点。
差不多快到午饭时间了,随便找了个饭馆小坐,乡上外来人员看上去一共也没几个,旁边的大叔穿着蓝色毛衫和牛仔裤,还带了副方框老花镜,怎么看怎么像是内地过来的,不由得和他攀谈起来,果然一张口是许久没听到的北方话,倍感亲切,是山西运城人,没想到算半个老乡。他一辈子四处晃荡,乐于享受折腾的乐趣,这当儿跑到藏区来,游走于各个偏僻乡县,靠手工烧制金银铜材质的饰品维持生计。他还问起昨天穿着雨衣爬俄初山的是不是我,说骑摩托过来时遇到了,因为雨衣挡着脸,还以为我是个男孩子,所以虽然在意当时也没有停下来搭话。大叔还说他在这里待一阵子就准备走了,以后看到姑娘家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跑到这种地方来的机会大概没有啦,既然到了各卡,不如多停留一会儿,也看看这些戒指和项链是怎么做出来的。
吃饱喝足,大叔领着我到他的临时工作室,准备开工。他用的工具是最原始的自制焊枪,用汽油什么的作燃料,这样就不用受电源的限制,随时随地讨些油就能工作,去没电的地方也是可以的。这种方法效率还是挺高的,他有一包模具,手中已经有做好的一些首饰,也可以现场定做,整整一中午,很多人排队拿着家里废弃的金银铜材料来找他焊成新的饰品。观摩了一块不起眼的黄铜被重新做成金灿灿的戒指的全过程,大叔专注地拿着焊枪把铜块化掉,脚上不停地踩着风扇,手上也不断调整角度。过了一会儿工作间里又来了一个叫黑赛的藏族男生,跟大叔似乎还算熟,小伙子挺年轻,最多也就十八、九岁,听说我要从这里往中甸方向走,就邀请我晚上去他们自家的旅店住宿,说在前面路上叫做浪都的地方,过了两座桥后拐弯处黄色墙的房子就是了。过了会儿黑赛先离开了。交通工具也是摩托。
一眨眼已经快4点,必须得出发了,和正专心烧戒指的大叔简单告别,路程不太远,照黑赛说的,到浪都村后果然找到了这户人家,门口还挂着体积挺大的一面牌子,XX家庭旅店。进屋后,说明来意,坐下先喘口气,一大家子从老到小,你一言我一语,非常热闹。他们没有对我问东问西,只是让我早点休息,由黑赛来负责招待我。黑赛拿出茶壶,有些顽皮地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喝酥油茶,顺手拿了两袋雀巢速溶咖啡在碗里帮我冲好,我不知说点啥合适,只好使劲点头。他家阿玛帮我找了个放了些杂物的小间住,铺位非常干净。等到太阳彻底落山后,阿妈还特别关照我,说咱洗脸去,拿出毛巾带我到屋后,他们这里只有太阳能热水器,这两天没什么阳光,水有点凉,所以只是简单擦擦,不过连续好几天没有合适的地方能洗脸洗头洗脚洗衣服了,我已经是喜出望外。
一切收拾妥当,准备好第二天的行李,终于能闲散下来,在桌子旁边歪会儿,发发呆。这家人有的在谈天,有的在看电视。黑赛跑来找我闲聊,看着我笔记本上有些藏文字母,他饶有兴致地回屋翻箱倒柜找出以前的藏文课本,教我读写藏语的34个字母。藏族的官方语言用的标准是拉萨话,但是拉萨话在藏语中不像汉语的普通话那么普及,所以我在西藏各个地方听到的几个常用单词感觉都不太一样。据说他们自己没有文字,是从梵文中借的字母。辅音和元音拼起来的通用读法有规律可循,但也有相当多特例,需要单独记忆,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大相庭径,各个地区方言的差异也非常大,真要学起来不容易,能达到沟通顺畅更加困难。黑赛很有耐心,教我学字母还真不只是说着玩,花了一个多小时,非让我从头到尾默写下来才满意。
合上课本,我们跑到院子外面乘凉,四周漆黑一片,只有些许星光,大家都沉默起来时,大山独有的寂静让人有些不适应。黑赛慢慢讲起他的心事,本来在学校上学,成绩还不错,上到初中以后因为一时冲动,和别人打架,退了学。离开学校后,到县里打工,一直想开家汽修店,辛辛苦苦几年下来攒了万把块钱。本来以为心想事成,没成想钱给人全骗走了,只好从头开始。他说自个儿年纪虽然不大,也不算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而且总觉得之前几年就像白过了一样,不过也没有办法,只好忍着,等着。他跟我说他的理想就是挣点钱,超过这附近最有钱的那谁谁家,成为浪都首富,然后去中甸开几间网吧。多么简单又有些霸道的愿望。临睡前,黑赛给我指了指明天要走的的路。“你一定会实现愿望”这种话,我似乎没有什么资格说出口,忍着,等着,黑赛渐渐地会变成真正的大人,承担起一个大家庭,扛起很多人的愿望,那时他现在的愿望也许已经实现,也许早就抛却脑后,过去的烦恼不再是烦恼,新的烦恼随之而来,只是不知那时候,他还会记起今日此时么?
第二天要走的路很让人郁闷,问了半天还是不清楚公里数,每个人说的都不太一样,听说有个海拔4900米的垭口,过去几公里后还有4700的垭口,也有人说特别远,一天肯定过不去,半山腰有个奶酪厂,推荐在那里住宿。我估摸着前面的山是从现在的海拔3000米左右上升到4900米,浪都已经在山脚了,不会再有太长的平路和起伏路,估算上下坡都超不过40公里。一般来讲,哪怕海拔高一点,路不太好走的山,不到100公里,只要路上不要耽误时间,自行车一天翻一个垭口是可以做到的。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认定我一天过不去,明明是汽车能正常通行的公路。为了保险起见,我决定尽量早点出发。
出发时大概7点左右,天还没完全亮,夹杂着煤渣的东义河水颜色发黑,沿路见到很多矿场和水电站,路过一个小山村,黑色的藏香猪满地跑、路窄屋斜,村口的经幡直插入云。出发了几个小时才醒悟过来,大伙果然没有忽悠我,沿路很多地方在修路,一开始还算缓坡,开始爬真正的坡之后没多久就只能推着走了,坡度很陡,达不到一般公路的修建标准,连最低级别的乡村道都不如,而且凸凹不平,满地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头,骑起来阻力大得厉害。连续陡坡,连喘气的机会都不给,路过的汽车开的都很慢。我从来没见过公路修成这样的,以我的力量和体能,这台载着行李的重装自行车,大部分路段竭尽全力蹬踏也无法骑行,最后只得以每小时1-3公里的速度慢慢推着往上爬。
一边在心里反复计算用现在的蜗牛速度到底几点能到所谓的奶酪厂,一边使劲推车。越算越慌,推车的速度比骑行的最慢速度还要慢,推了一会儿车我就没力气了,上气不接下气。心里烦得很,就地坐下准备歇会儿,四下无人,公路下方十几米处的草木从中突然传出响亮的口哨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仔细一瞅,原来有牧民在吆喝着赶牦牛,能看到附近有个牛棚,过了一会儿牧民和牦牛都不见了。再往前走就没见到什么人了,不知道奶酪厂到底在哪,也找不到谁能问。虽然爬坡上来时没看到任何岔路口,但我还是暗暗怀疑自己走错了路,不然为什么都下午了连半山腰还没到。
推了歇,歇了推,几次之后,美香奶酪厂几个字冷不丁出现在我眼前,按照箭头指示拐弯后看到一个大院子,看来这就是盼了一下午的奶酪厂了。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没想到这就到地方了,有点兴奋,冲进院子,发现这里和我理解的字面意思不同,原来是个家庭式的手工作坊,工厂就是这一家人自己开的,厂房就是山间盖的这几间小木屋,他们跟附近几个牧场合作饲养牦牛,用纯天然的牦牛牛奶做成奶酪,主要销售到上海之类的城市,还出口海外。奶酪厂正面的一排房间是他们的客厅、厨房和自家人住的屋子,侧面是饭厅和工作间之类的,后部一排基本都是供路过的客人歇脚住宿的双人间,木头搭成的小屋,干净别致,屋后有条清澈的小河,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拎把椅子坐在河边聊天乘凉,很巴适。院子中间有一些器械设施,有个笼子里还关着两条黑色的大狗。
没想到的是,这里还有专门的洗澡间,可以淋浴,这条件在类似的地理位置和海拔的住宿点中十分罕见,热乎乎的水彻底冲去了几天的疲惫。傍晚时分,我在奶酪厂里闲逛,发现门口坐着几个生面孔,隐约看到门口停着一辆汽车,原来是来这山里干活儿的勘探队,应该隶属省里某研究院,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了。互相了解后,有个年轻点的男生说,看你像学生,我来猜你是哪个学校的吧,肯定是北方的哪个理工大学。真的猜中了,我不由得一愣,赶紧问他为什么。他说,学文科的女生可能会一个人背着背包跑到那些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待上几个月,写写画画,谈情说爱,却不会跑到这样乏味又艰苦的地方骑车,修车更是难以想象。这理由不能说完全对,倒也无可辩驳,听起来像是称赞,可是接下来他说到了一些工作时的事,言语中更多透露出的是由我的事联想到的,对于自己选择工程类学科,尤其是勘探这种需要长年累月钻进山沟沟工作的职业的种种感慨。没有什么明显的后悔之意,却透着逃不掉的无奈。
奶酪厂一家人都很健谈,家中的阿玛一方面性格直爽简单,像小孩子一样,另一方面比起一般的主妇又多了经营的头脑,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情,特别精明能干。她家女儿在内地上大学,放暑假才回家,今天刚巧被老爸接回家。今晚只我一个客人,他们一家人就让我和他们一起吃晚饭,几个家常菜,无论荤素吃着都很舒服。第二天临走前女主人给我尝了传说中的牦牛奶酪,有点酸,很硬,还有一种不太好描述的味道。比内蒙牧区的奶豆腐奶渣更极端,不像是适合直接食用的,应该主要还是用做西餐原料。
恋恋不舍地离开奶酪厂,上山路依旧难走,十几公里的坡,远远看到垭口就在山那头,但是半推半骑,不知道还要多久。估计4至5个小时都不止。山间的牛棚周围是大片牧场,茂盛的草叶之间散着无数黄色和粉色的野花。路上遇到一群牦牛正在过桥,我推着车正好路过桥另一头,牦牛们看到了我和自行车,全都扭头就跑,一直跑出去好远好远,害的赶牦牛的老婆婆追了很久才把牛追回来。我也不好意思开溜,就站在原处等老婆婆回来,她跟我说的话我虽然不能全部听懂,但是我知道她恼我惊了牦牛。听说我要接着推车去前面垭口以后,婆婆继续责怪我缺心眼,然后没等我回过神来就已经顺手帮我拦住了一辆皮卡,也是昨天那个勘探队的人,只不过不是同一台车。
跟勘探队的人了解到,这条路不是县道,是水电站的人自己修的,怪不得路况是这个样子。这山只有个藏文名字,连汉名都没有,这边汉人都管它叫4900。勘探队的人说他们昨天在离奶酪厂几公里远的屋底湖旁边扎营,还听昨天跟我聊天的男生提到了我,屋底湖很美,有时间应该去湖边看看。问起他们做勘探这行的感觉时,他们说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看这些山这些风景都很平常,什么艰苦不艰苦也是日常,不像我们出来玩的人第一次来见了什么都新鲜。到中午一点多,终于接近垭口了,我让司机把我放下来,道谢后,目送皮卡离去,不知为什么,似乎隐约觉得他们带走的是我同以前熟谙的事物的丝缕联系。
垭口,是我始终不愿意错过的。
小心地攀上垭口,眺望来路,端详四周山脉的形状,看着山顶的经幡疯狂跳舞,无论风霜雨雪,在垭口停留一小段时间,这似乎是骑行时小心翼翼而神圣的私人化仪式。
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触手可及,狂风呼啸,高压电线杆塔被吹得摇摇欲坠,近在咫尺显得异常巨大。
一个人站在那里,风不断地带走身上的热量,似乎把心里的热量也带走了,只留下冰冷的寂静。能听到的只有风声。
这里很高,可又算不上多高,不远处有更高的,盖着雪的山。
这里很远,可又望不到地平线,只是连绵道路中最普通的一段。
这里有名字,可能正确的叫出它名字的人不多,在最详细的地图上也难寻踪迹。
4900,挡着人们出去的路,也挡着外人进来的路,它时刻压在每个来来往往的人胸口上。
这座山对于一介过客来说,有些许压抑,对于山这头和那头生活和工作着的人们,却是种与生俱来或早已熟悉的状态。
希望,像山间不起眼的花草和迟钝的牦牛一样缓慢生长着。
居住于海边的人喜欢主动去探访海的另一头,内心开放思想灵活甚至行为霸道乖张,敢去想象从前没有的事情。山民却大多愿意长年累月慢悠悠地忍耐,对着天空、石头和偶尔略过的飞鸟,沉默无言。
往来艰难,远客稀少,他们对待周围的人大多宽厚随和且要求甚微。别人的困难,不必过多解释,帮个忙,也算不上什么热情好客,总之,不过就是在这里无论做点什么都不容易罢了。坚持这种词用在他们身上太矫情。只是生活而已,哪有什么考虑和犹豫的余地。
不知前路,不论往哪里走都是无尽的颠簸和疲惫,我渐觉力不从心,但已没有归处,无法后退,不曾或不敢想回头,只得往前走吧。这种感觉就这样缠着我,攫住我,久久不散,无法摆脱,反倒减轻了下坡时碾过大大小小的石子时那种莫名烦躁。同样的,对于旅者,这只是行路而已,无论焦虑担忧还是悠闲自得,根本没什么考虑和犹豫的余地。
十几公里下坡路,即便震得全身发麻,手腕僵硬,难以全力支撑,也并不算太漫长。过了垭口不久就能看到下面有个小小的湖,像当地人描述的一样又出现了另一个稍微低一些的垭口,翻过以后渐渐地海拔就低下来了,环境变得温暖,开始有零星的房屋和小卖店。一处建筑工地上工人们正在休息,围了个圈席地而坐,他们远远看到我,用四川话直喊:“妹妹,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别走了,休息一下,一起休息一下!”我点点头,先是讨了点水喝,把车放倒后,就在他们的圈圈里找个空坐下,他们唱歌,我也就跟着唱,大部分是些很直白的情歌。唱完歌,大家各自心满意足,工人重新开工,我也继续放坡。太阳出来了,路过一个废弃的小工厂,生锈的厂房烟筒和废料通道,还看到一个地方路面下方有大片露天的黑灰色粘稠物体,已经凝固很久了,可能是尾矿。下坡下到底,终于见到了一条不太宽的柏油路。这里是个岔口,有路标,从岔口往中甸还有37公里,除了12公里上坡,剩下的都是平路和下坡。从岔路口下来,算是告别了4900,正好碰到一队骑摩托环华的人,大家各自要赶路,攀谈几句互相鼓励之后便告别。
路边是大片待收的麦田,一个又一个安静的村庄,隔一会儿便驶过各式车辆,有时也有和我速度差不多的拖拉机或拉柴草的马车同行。天色开始一点一点变化,漫天紫红色的晚霞镶着金边,云南特有的温柔空气拢着我,毕竟是柏油路,骑着比前几天舒服太多,最后一个缓坡也爬的惬意。天色渐黑,不慌不忙地穿过了几个小山谷,建筑慢慢变得密集起来,从在城边见到的第一家汽修店,到找了县城中心一点的地方落脚,用的时间都有一个钟点了。真的是好久没住过这么大的县城了。就这样,天将黑的时刻我终于到了中甸,也就是大家熟悉的香格里拉县。看着街道嘈杂、人来人往,时有驴友车友样子打扮的人路过。心情很复杂,不知如何形容,念念不忘的是那些山和路。想休息几天,又对前路有太多期待。想不了那么多了,好歹是到了一个暂时性的目的地,来到修整大县,总该先松口气。
离亚丁的牛棚,只有两个山头。却已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