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下半学期的尹若弗选了新的设计Studio,主题是关于“界面”的研究。虽然课程仍然排得很满,但是他已经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时间从而让一切有条不紊,而杨默继续在电影学院奋战着,为他的第二部短片而挣扎。杜曦那边的课程不算太忙碌,虽然压力也比较大,但是她已经能够自如地应对。
二月底,学校放假,尹若弗与杜曦又一起走了一趟南部欧洲之旅。
他们首先到达了瑞士。
站在古夸尔格拉特雪山峰顶上的时候,杜曦眯着眼睛,迎着朝阳,张开双臂说道。
“我们是不是已经在天上了?”
一天前,尹若弗与她从塞尔文山脚下的泽尔马特站上车,往半山腰进发。上山的路主要是铁路。在站台的问询处得知上山的火车有两种,一种是豪华列车,每人120欧元,他们觉得有些贵了,于是选择了相对便宜的红皮小火车。其实,欧洲即使是普通列车,也非常的干净舒适,况且慢悠悠地行进,正好可以欣赏下沿途的风景。
天色已经晚了,列车缓缓地行驶,停在一片被白雪覆盖、有几行脚印的月台边。这里是塞尔舍瓦滑雪站,背景就是海拔4000米的劳塔雷山脉。他们走出车厢,呼出的气立刻变成了雾状。站台位于半山腰的一片平缓地带,一侧可以俯瞰山下的盆地,而雪山就在背后静静地横亘着,广大、静穆、空阔。远峰完全是灰白的起伏的轮廓,而近一点的则可以看到一点黑的树影,仿佛是水墨画家在渲染完成后有意的“提笔”。尹若弗仰头望向雪山,雪如同是从峰顶倾泻而出的,雨雾一般喷洒,将顶部盖得厚实而严密,向下则逐渐疏朗起来,突兀的峭壁和凹陷处的沟壑都露出些许墨色的山体。山谷里是个小镇,密密层层堆叠的屋顶也覆盖了厚厚的白色,纯净、绵软,只有点点橙黄的灯光从窗口透出,在屋与屋之间的罅隙间几次反射,又给墙壁、矮树丛和雪堆都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冰冷的空气,雪的清朗味道,一切显得如此苍茫寂静,只有灯火还让这白色世界透出居家生活的暖意。
“他们是不是一家人围在壁炉边上喝杜松子酒、吃奶酪蛋糕呢?”杜曦自言自语。他们的视线由近及远,仿佛一切物象的轮廓都已经消失,仅仅剩下白色、黄色、暗褐色的色块在眼前颤动、推挤、旋转继而互相融合——一个只剩下光涂抹着色的世界。一些黑色丝绒状的东西正从雪岭之间的缝隙间生长出来。
眼前的景象,如同一幅冰雪铸成的广角浮雕,视线无法一次将其穷尽,需左右移动视点,反复环顾,它们却在那里默默不语,纯净、稳定、冷峻、肃穆。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焦点或者让人躁动的色彩,是一种令人精神平静的、透明的白。无论你心里有多少纷扰,到了这里,心境立刻如同风浪过后的湖面,涟漪逐渐变小、变淡,直至消失,最终平静如镜。图景与心绪形成一种共鸣的关系,尹若弗不知道应当放任眼睛的触感还是语言的思维,他已经找不到合适的修辞来恰当表达当时全部的感官体验。日常的观看经验变成了类似于“阅读”的全新体验,加入了思考的成分。
“这里的风景让我想起玛格丽特的油画。”
“玛格丽特?是位女画家么?”杜曦问。
“不是,是一位比利时的男画家。他的作品有时候的确会给人一种略带女性化气质的感觉。特别宁静、疏淡,但是,却往往包含了复杂的情绪。他能将很多日常的事物以非常规的方式并置在一起,其结果显得既熟悉又陌生。现在的氛围,就和他画中的场景一样,忧郁、神秘,即使是强烈的情绪,也是用淡淡的方式表述。”
他们踏着积雪,背着长大厚重的登山包向预定小旅店走去,从地图上看,离站台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旅馆是全木结构的三层小楼,北欧田园风格,能看见木版的接缝和深色的木纹,与之前在网上看到的照片一样,在白雪的覆盖下更有温馨的感觉。这是一个家庭式酒店,推门进去,屋子里的热气扑面而来,顿时有回到家的感觉。进门是大堂,实际上就是客厅,屋中心是一个八人用餐的长餐桌,几个年轻人正在用餐。对门的方向是吧台,吧台后面有酒柜,摆放了各式酒品。靠内侧的墙壁上带一个红砖砌的壁炉,炉火烧得正旺,房主是一位50岁左右的太太,正在餐台前面忙碌,看到他们进来,忙招呼他们坐下。
简单地办理了入主手续之后,女主人家将房间钥匙交给他们:“你们先把东西放下,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儿下来吃吧!”
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出了伊比利亚火腿、番茄酱通心粉、蔬菜沙拉和红酒。晚餐看上去虽然不算华丽,却非常窝心。木质的餐桌厚实而粗糙,虽然上了漆仍然可以感受到木头的肌理。尹若弗一边吃着通心粉,一边盯着桌面,“这就是树的经络吧?这桌子就是树的剖面了。”先前那几位旅行者,已经吃完了,坐在靠近壁炉的沙发上聊天。女主人给他们端来焦糖布蕾蛋作为饭后甜点,还问道:“味道还可以吧?”
“简直好极了,谢谢你,太太!”
“屋子后面不远处有温泉,不怕冷的话可以去体验一下!这个季节泡温泉,可是非常奇妙的体验哦。不过路上注意安全,小心滑倒。”两人听了,相视一笑。
用完晚餐,两人回到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从后门往到屋后的温泉走去。顺着弯弯曲曲的带木篱笆的小路绕行,虽然裹着厚的浴巾,还是冻得牙齿打颤,脚下也有粗砺卵石硌着脚底的微微痛感。那是建在天然的泉眼上的几个温泉池,靠近旅馆的一边被灰色火山岩垒起的墙壁围住,而面向山谷的一侧是完全开敞的,池水泛起腾腾的水雾。他们在寒风中敞开身体,顺着池壁慢慢没入水中,无可抵御的温暖感觉瞬间将他们细密地包裹。
“这里的温泉水竟然是天蓝色的!”杜曦惊呼道。
“真的呢,好神奇!”尹若弗也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借着池边的灯光,仍然可以那种透明的、纯粹的蓝色。可以看见远方的雪山和谷地里的村庄、树丛。泡在滚热的泉水中,淡淡的硫磺味道随着热气蒸腾在鼻腔里。外面是冰雪世界,里边却是暖热温泉,极冷与极热的交融,仿佛置身在超现实主义画家的世界中,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尹若弗向后仰头,靠在池壁上,正好望着天空:“我又想起那天我们在巴黎的日子了,那已经是一年前了。我们在塞纳河的铁桥上野餐,在拉维莱特公园的红色钢铁怪物上穿行,还在铁路下的酒吧里午夜狂奔。”
杜曦:“想想都觉得很有意思。巴黎是我心目中的浪漫之都,对我来说,这个城市每个角落都在诉说着故事。而你对现代建筑更感兴趣,它最让你兴奋的就是那个有着很多红色古怪雕塑的公园。面对这堆钢铁的物件,我开始比较好奇,后来则有些厌倦了。虽然你以前你时常向我提到过一些关于现代建筑的一些理论的片段,但我更相信我的直觉。我不太喜欢来冰冷、坚硬的东西。”
尹若弗:“我觉得现代艺术是需要思考的艺术,比古典艺术更加有趣。”
杜曦:“这点我却不怎么认同,我更加喜欢有情境的东西。所以从这方面来看,你似乎更理性,而我则更感性。”
尹若弗:“其实,两个人相处未必需要什么都一样,有一些可以互补的地方不是更有意思?我觉得我们一直都是在用心去体悟,有默契,还能不断擦出火花,很多东西根本不用言语,我们心里都能感受到。”
杜曦:“我觉得我们之间的状态挺奇妙的。可能我内心深处,一直在寻找一个真正懂得自己的人。懂我,于我就是能说出我想说但时却说不出的话的人,这种人会让我有某种崇拜感。这样的人其实很少,因为我自己知道的东西已经足够多,所以让我产生这样的感觉,其实很不容易。”
尹若弗:“你以前接触过的人,会给你什么样的感觉?”
杜曦:“之前接触过一些人,大多无趣,每天聊的无非是生活琐事。让我感觉很难长久相处。你却不一样。我们在一起,有很多共同话题。说实话,我第一次产生了,从心底想和某个人长期在一起的感觉。我想我们的感情,可以像这个温泉,让感动的细流将最初的的好感慢慢地放大,汇成一个很深的、情绪的湖。即使时间流逝,也不会变淡。”
尹若弗深情地说:“我也一样。”
在天边变成玫瑰色的时候,杜曦的脸也变得绯红,尹若弗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她将身体靠近他,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然后润润的唇也贴了上去。他们用舌头互相小心地试探。一种暖暖滑滑的感觉,让身体涌出无可抵御的强烈的冲动。他紧紧地抱住她,进入她。在这寂静天地之间,仿佛没有什么需要顾忌,仿佛一切都如此自然,他们将自己结合在一起,再和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
第二天上午,一直睡到快到中午才醒来。实在是太舒服了,微微的疲劳之后的温泉,让身体都酥散了,每个细胞都沉沉入睡,休息够了才醒来。他们洗漱完了,用过简单的早餐。就乘车来到塞尔·舍瓦里尔滑雪场。已经有不少滑雪者聚集在山下。他们到雪站换上厚厚的滑雪服,然后乘坐缆车到半山的出发点。一路上可以看到滑雪者嗖嗖地从身旁掠过。他们戴上雪镜,扛着滑雪板,和教练来到一个较为平缓的坡地。这里是专供初学者练习的场地。教练是个长着金色大胡子的壮男,他简单地演示了一下技巧,如何行进、减速、停止、转弯等等,就让他俩开始练习。
虽然是初学者的滑道,但是仍然看到不少人在上面摔得四仰八叉的。尹若弗穿上滑雪板,稍微一移动就自己向下溜去,滑了一段就感觉双腿吃力,紧接着就失去重心仰面摔倒了。虽然教练已经讲了动作要领,但是真做起来就完全不受控制,爬起来又摔倒,因为脚下卡着长大的雪橇板,有时候绞在一处还很难取下来,感觉腰酸腿痛。但是摔多了几次之后,也逐渐掌握了要领,小腿及膝盖紧贴着护具,双膝内扣,可以滑得更远了。从坡道上方缓缓启动,向下面逐渐加速,有一种失控的感觉,心跳越来越快,最后在坡道下方小腿外分,缓缓停下,看着雪橇板在地上推出雪痕,真的很刺激。
尹若弗还在不断摔跤的时候,杜曦已经能够很顺畅地从坡顶滑至坡底了,并且可以自如地减速、停止。她仿佛在这方面有某种天分,一学就会,教练也连连对她竖起大拇指。她硬拉着尹若弗来了中级滑雪道。
“跟我一起冲下去吧。”杜曦对尹若弗说。
“你确定?”望着下面巨大的山坡面,尹若弗觉得目眩,双脚不住地发抖。
“没事,就摔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说任何时候都要陪着我么?跟我一起体会一下身体失控的感觉吧。”尹若弗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已经用撑杆一抵地面,一弓腰,嗖的一下溜出去了。
杜曦的身影迅速地缩小,尹若弗望着她左右扭动着身体,滑着“之”字形路线,灵敏地绕过一个个被雪覆盖的土堆和小树丛。在飞速的身体运动中,在脚底与雪面摩擦的兹兹声中,她的身体与地面呈现夸张的锐角,通过心脏上上下下、超重失重的迅速切换而产生了新的交织感。身体的感知能力似乎在几乎失控的速度中变得更加敏锐。
尹若弗眼睛一闭,也跟着冲了下去,他听到风在耳边呼啸,滑板在雪颗粒上兹兹的摩擦声,而一路加速,他感觉到自己渐渐无法控制,小腿外蹬也无法减速。他努力而笨拙地绕过了两个树丛,忽然地面一个凸起让他飞离了地面,在空中到达高处时,有心脏里的血液被瞬间抽干的感觉,落地时只听到“啪”的一声,他的双脚一阵剧痛,天旋地转翻滚,然后就躺在那里不动了。最后的意识中,似乎是看到杜曦的脸,在冲他大喊……
等到尹若弗清醒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滑雪站的急救中心的病床上了。当时已经完全失去意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这里。医生告诉他,就是扭伤了脚踝,手肘有擦伤,没什么大问题,休息几天应该就好了。而杜曦在旁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双手紧紧抓住他一只手,呆呆地望着他,脸上似乎还有泪痕。
在滑道上,杜曦明显有些失控,虽然她的行动自如,但是内心却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那个时候,就忽然有了一种对于速度的向往,是什么原因?是来自于她长期的抑郁么?她自己并不确切知道。也许她找不到释放自己命运困境的方式。虽然与尹若弗的相处让她觉得生活充满了乐趣,但是,有些长年形成的、压抑的东西已经融入她的血液里,成为了无意识的一部分,仿佛总是有事情压在心里。在飞身下滑的时候,身体以无法自控的速度在山坡上飞快下降,一次次面对和越过可能的危险,已经无限度地接近死亡的状态,却令她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抽离感。她在享受这个过程,一种融入不真实世界的感觉。好像即使在一瞬间生命消散了,她也不在乎了。她第一次感觉到心跳得如此之快,雪服下早已满身的汗水,她享受那种穿越在生死之间的界限上的感觉,无助、绝望、孤独,如人生一般荒凉。
但是她在山坡下亲眼看到尹若弗重重摔倒的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心揪紧了,她忽然从偏执的梦境中醒来。原来,真实世界仍然有她难以舍弃的人,无论穿越到哪里,都不愿见到他有危险的人。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不管不顾的。”杜曦声音有些哽咽。
“没关系,就当是体验一回生死时速了,要不是看你下去了,我死都下不了这个决心的。其实,我当时更加担心你。”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觉得就想不顾一切地往下冲。我从小看惯了人间的分分合合,我对于离别这种事情,也渐渐变得寡淡起来。对感情也是。既然从根本上不相信它是可以一定可以天长地久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抱上特别的期望。看到你摔倒的那一瞬间,我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尹若弗伸出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脸,“小傻瓜,你别担心,我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