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急剧的闹钟唤醒的时候,尹若弗几乎惊出一身冷汗。他只有在睡的非常沉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反应,没办法,这两天连续处理各种事务,身体已经疲劳到了极点。尽管意识一片茫然,他还是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地迅速坐起,并且以大学军训的速度洗漱完毕收拾好自己并且迈出家门。在用冷水往自己脸上扑的时候,他就已经慢慢将思维从梦境中拉回,并且与现实的接点重新接续好。今天是周一,“暑期营”正式开始的第一天。
八月初的天气,空气清新,阳光晴好。尹若弗戴着耳机在路上走着,耳边是塞吉·金斯伯格低吟浅唱的法文歌,她的嗓音轻柔而略带嘶哑,这种格调正契合了沿途浸润在晨雾中微微潮湿的、如画般的小城街景。罗兰公寓区的周边主要还是住宅区,虽然大多是面向城市一般收入人群的板式高层“社会住宅”,但其金属构件的每处细节都透露出工业化的精确性,他的感知被眼前这些物像抚摸着,它们色彩斑斓的表皮打破了混凝土建筑的沉闷感。
昨晚记了半天的地图已经如复印件一般留存在他脑中,尹若弗继续往前快步走着,远远望见一座小型的钢桥横跨在D城的运河上,河水清澈幽蓝,但并不见底,像含着透明的秘密,欲说还休的样子。两岸的草坪修剪的很齐整,一如荷兰人在每条运河边所做的一样。对岸有D城最好的房子——湖滨的联排别墅,开阔的主立面向河面开敞,大进深的挑檐和宽阔阳台让人想起赖特的草原住宅,一对年轻情侣正穿着睡衣在阳台上相拥耳语,风从水面上掠过将女孩的金色发丝轻轻扬起。
“真是好兴致!”尹若弗看着他们,竟然有些羡慕。
河流在远端弯了一个婉转的弧线,一直通向老城中心。那里有16世纪甚至更早就存在的荷兰民居,尖顶、方身的形体本身并不复杂,如同积木的单元一样挤在一起,但是墙面的装饰非常繁复,呈现出每家主人不同的审美意趣。运河边的道路由红砖铺就,仅有两三米宽,但是就这点宽度,每家的门前还都停了至少一部车。他们停车技术极好,每一辆的位置都紧压着河岸的边缘,感觉就差那么一点点,后轮就要掉进河里,平静地透露着某种惊心动魄。一条17世纪的古战船停泊在岸边,看来是纯粹作为观览使用,高耸的桅杆和鼓起的多层白帆提示着荷兰曾经在海上的辉煌。
眼前是由一系列新鲜的“现象”组成的现实,虽然看似明确,但对他而言,却仅仅包含了纷杂的、多样的意象,这并不是他自己真正理解的现实,那一刻他的感官是被其稍纵即逝的光线所制约,十分主观,他的视网膜只顾接受,还未为一切寻得某种清晰的秩序。
走到横跨在运河上的小桥边,尹若弗停下了脚步。
不仅仅是他停下了,所有就路的人都停了下来,因为桥边忽然放下栏杆,截断了过桥的交通流。
“这是要做什么?”正纳闷的工夫,只见河的另一端驶来一条乌黑的大船,船身明显高出桥洞一大截,在狭窄的河道中,船的身躯显得过分庞大了。看样子,这船想从桥下驶过去。
“这怎么可能?”尹若弗在人群的最前端中绕有兴致地看着。那船近了,越来越近了,眼看就要撞到桥上了!尹若弗不禁扒在栏杆上瞪大了眼睛,心情如同面对好莱坞大片里面“飞车过楼”的场景那般期待——就在这时候,神奇的事情出现了:像变戏法一样,桥身忽然动了,它缓缓地转动了90度,正好空出半桥宽的宽度,船则适时而从容地开了过去。
“这也太神奇了吧!”原来这桥身不是固定的,下方中心部位有一个机械转盘,同时也作为承重结构。因为桥身下方的空间有限,所以遇到体形较大的船则旋转让道。如同铁轨变道一样。这是现代的做法,百年之前,使用的是吊桥——就是在凡高中期画面中经常出现的那种,铰链将桥身向两端缓缓抬起,现在老城中心还保留了一座。
“荷兰人真会偷懒,为了桥能修矮一点,这样的办法都能想得出。”感叹之余,尹若弗不禁觉得这事还有些许幽默。
船过去,桥身又转了回来,等待的人流和车流向开闸的水一样,“哗”地涌了过去。
走过运河桥,不知不觉中已经进入学校的地界了。没有任何院墙、校门和樊篱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块一人高的路标,上面用蓝底白色的文字写了附近院系的名字。从记事开始,尹若弗就对于墙体、樊篱和隔膜之类的东西特别敏感,不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就像有的人恐惧密集的点阵,有些人害怕空旷的广场,这也是他意识里与神俱来的东西。现在这种完全无障碍的氛围让他甚至觉得有些不适应——也许是因为他刚从国内那种到处是院墙的环境走出来的缘故吧。
到达外星飞船般的学生中心“Aula”的时候刚好8点,远远望见大厅门前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样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在说话。像是老勃吕盖尔的名画《冬日》中的场面:热闹、混乱而洋溢着节日的氛围。看着这些头发、肤色各异的新同学,他心里隐隐生出一种兴奋感,敲击着他的后脑,脚步和心跳都不由自主地一齐加快。
“尹若弗!这边!”人群中有人向他招手,正是韩迪。他和那天机场遇见的两位同学正在聊天。
“才来啊?”韩迪问他。
“是啊,路上遇到船过桥,耽误了一点时间。”
暑期营的主要课程是一些讲座和小组研讨。开始几天的讲座还比较轻松,是关于学校的各方面的介绍以及教学方式的初步讲解,只要带耳朵听就行了。但是第三天开始,就是分组研究了。小组研讨是设置一些课题——各种学科都有,让学生们分组完成任务。这本来也是必要的,毕竟研究生的课程对于基本的研究习惯培养还是很看重的。分组是随机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依据,可能也是希望让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文化的学生能够迅速融合。在这个过程中,A发现“团队协作”是在这里学习中一项重要的能力。
尹若弗和一个台湾大哥、一个印尼姑娘、一个澳洲青年分在一组。他们抽到的题目是关于鹿特丹和海牙之间高速公路带动城市发展的研究。大家都是来自不同的专业,有数学系、水利系和规划系的。开始的时候,尹若弗热情高涨,非常积极地介入讨论,提出许多意见。可是时间久了就发现了一些问题:老外喜欢就一些简单的问题反复讨论,反复纠结,大家各抒己见,莫衷一是,你一言我一语,争了半天也什么实质性进展。讨论两天,还没什么结果,第三天中午下课时,尹若弗都有一种身心俱疲的感觉,周围人的话语已经分辨不出内容,如同无线电噪声一般嗡嗡地回响。看着他们依然兴致盎然的样子,他心想:你们怎么就不累呢?
就在他恹恹欲睡的时候,他们组的助教走了过来。这是个荷兰姑娘,个子很高,眼神中总是带着笑意,她对大家说:“嘿,大家辛苦了,午餐已经准备好了。请过来用餐!”原来,周五学校还招待大家一顿美食。几个人都像蒙特赦一样把手中的活计一丢,站了起来。走到教室侧面的小厅里面,只见一张盖了雪白的桌布的长桌上依次摆放了各种美味:排列整齐的高脚杯装的是白葡萄酒和橙汁,之后是小块紫色晶莹、点缀着蓝莓的小甜点,后面是炸至双面金黄的蒜香面包片和热腾腾的香肠,再后面还有大份的土豆牛腩和意大利面的主食,最后是鲜润清凉的蔬菜色拉和水晶果盘。光是色彩和味道就已经让人垂涎欲滴了。尹若弗排在队伍中顺着走过去,走到末端的时候盘子里面已经堆满了。自从来了之后,一直都在适应环境过程中,好久没吃过这么丰盛的大餐了。
这时候,韩迪端着盘子从他身边走过,还冲他狡黠地一笑——他的盘子里东西也堆成了小山。“唉,怎么我们都整得跟饿死鬼似的。”尹若弗心里暗暗发笑。
尹若弗和组员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台湾大哥自称“老K”,他坐在尹若弗对面,这哥们儿每天喜欢在头上包一块花头巾——整得跟娱乐圈人士似的。他其实是水利系的,但是似乎对建筑学很有兴趣,一直拉着尹若弗聊欧洲古典建筑;皮肤黝黑的印尼姑娘在询问助教关于荷兰当地特色食物的情况,边说边笑;而澳洲青年和一个满脸胡子的印度男在讨论佛教。大胡子男慷慨陈词,侃侃而谈,颇有气势,后来才听说,此君是印度贵族后裔,很有来头。一时间,好不热闹。比起美食,老外们似乎对聊天更感兴趣。尹若弗礼节性地应和着,眼睛却一直盯在盘中的食物上。
美食之后,讨论继续。虽然暑期营的项目只是一种虚拟研究,对于将来的成绩也并无任何影响。但是,毕竟都是各国来的学生牛刀初试,到了这里,都暗暗地存了点较劲的意思。这种心思又是存在心理深处的,不显山露水的,外表上大家还是和和气气。组与组之间是明里的竞争,而组内成员之间则是暗中使力气。每个人在这个过程中也渐渐寻找着自己的位置:谁的组织能力强则成为该组的首脑,哪个表达能力强上台演示,哪个思维更缜密、动手能力更强则完善文案本身……每个人都以自己擅长的内容出击,各显其能,不懂声色,使这层意思更具有隐蔽性。尹若弗是一个不太有表现欲的人,尹若弗渐渐失去了兴趣,开始更多地成为一个旁观者,不再多说话。除非有人一定问到他意见,他才表示简单的肯定或者否定。采用一种退守的姿态,听着他们争论,一边随手用铅笔勾着草图,研究着自己的各种奇怪想法。
“你在画什么呢?”坐在身边的老K的注意力好像突然被调了一个频道似的,转过头来盯着他笔下的图案,好奇地问道。
“我的一些建筑概念,随便画画。”尹若弗淡淡的说。
老K把他的本子拿过来仔细看着,像在研究一件古董:“我觉得很有意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康定斯基!”
“啊?”这下尹若弗懵了。
“对,就是他,早期的作品,很像!正是由写实向抽象派转变的时候,虽然物像还没有达到最纯粹的地步,但是已经有了那种既朦胧又带点玄机的感觉。”
“是么?”尹若弗望着纸上一堆黑白相间的线条和色块,“我在构思一个关于‘可移动’城市的概念……”
“移动城市?有意思!”老K好像比他还兴奋,“艺术的美感就在于相似和不似之间,我觉得现在的状态很好!”
“是么?”尹若弗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