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晚餐,已经快9点了。两人顺原路返回了事务所,推开大门走上二楼。
Yuko坐在他对面,聚精会神地做着设计,她脑子里似乎没有“下班”这个概念。荧光将她的脸映照的忽明忽暗。
杨默没有特别的事情要做,便坐在办公桌前开始上网,先找了一些介绍欧洲电影的文章来揣摩,然后又在国内的电影网站找电影看。上次那部阿伦·雷乃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他只看了一半,现在接着看,他觉得这个电影很有意思,不断地跳跃,时空交错。刚开始看的时候,觉得一头雾水,可是越深入越觉得有意思。
“你以前也是做设计的么?”Yuko忽然问他,眼睛还是盯着屏幕。
“是的,不过最近一年我在鹿特丹学习电影。”
“真的?这么有意思!我也一直想学,但是都没有机会。”Yuko露出羡慕的神色,“不过,我原来也是做建筑设计的,后来因为在东京的表参道做了一些时尚店的室内设计,才转成室内设计师的。看来,大家都是对于行业不安分的人啊。”
“呵呵,这么看来,的确是的。”Yuko那句话似乎一下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电影结束了,杨默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11点半了。他感觉到困意袭来,站起身,向Yuko说:“我先去休息了,晚安。”
“晚安。”Yuko看了他一眼,说道。
杨默到浴室快速地冲了个澡,回到阁楼里。六张床被分成了两半,东西各三张,中间用一个大的衣橱隔开。他来到他自己在东边靠墙的床上躺下。阁楼的墙在这里只有半高,上面直接连着坡面的屋顶,从里面看,就是一个向内倾斜的斜面,上面还开了一扇天窗。杨默躺在床上,视线正对着窗口,可以看到如钩的新月,四面一片寂静,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但不知怎得,他翻来覆去,半天睡不着。他就这么躺着,凝视着月亮,仿佛月亮本身在诉说着某些神秘的暗语。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默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他知道这是Yuko。随后,又听见外面的浴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三楼的浴室非常大,顶得上一般人家的客厅了,里面有两个独立的盥洗台,一个超大的浴缸,另外还有封闭带蒸汽浴的淋浴空间。可见房屋的主人很懂得享受生活。一会儿,想起了流水的声音,淅淅沥沥的,仿佛让人的心也潮湿起来。
不一会儿,水声停止了,又国了一会儿,响起了浴室门打开的声音。杨默静静地面向墙躺着,不发出一点声音。门口一亮,Yuko穿着睡衣,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回身把门关上,很快地走到衣橱另外一边的床位去了,空气中飘来一阵混合着沐浴露香味的清爽的味道,潮湿的味道,女人的味道。
Yuko躺在那里,似乎也不容易入睡,时不时轻轻地翻下身。房间里安静地出奇,杨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Yuko细切的鼻息。
那天,杨默不知道自己何时入睡的。半夜的时候,他起来去浴室上厕所,朦胧间瞥见Yuko挂在晾衣架上的深紫色女式内衣裤,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燥热感,嘴唇发干,呼吸也变的困难起来。他强忍着身体的躁动回到床上,又用了很久才睡去。第二天上午,只依稀记得自己是被强烈的阳光给照醒的,太阳穴有胀痛感。他起身,走到盥洗室的门口,正遇上Yuko从里面走出来,看脸色,她似乎也没有睡得很好,眼神还很朦胧的样子。
面对面地遇见,他对她微微一笑,说了一声:“早晨好!”
同事们之间相处比较融洽,除了少东家还是一如既往地空谈,其他人则比较勤奋。而时间久了,杨默发现,Yuko和设计总监“老萨”关系并不融洽。老萨常常迎合业主的想法,要对设计做一些很低级的更改,而Yuko则会对设计品质比较坚持,常常距离力争,甚至不惜多做几个方案来让甲方挑选。杨默比较认同Yuko的观念,他们俩比较谈得来。
Yuko在背后称老萨为“充满霸权的法西斯分子”,杨默只能在一旁偷偷地乐。这天,Yuko和他谈论完方案后,又重新回到桌子边上,图纸也被她重重地丢在一边。从神情上来看,她相当不满。Yuko打开电脑,音箱里传来“Sex Pistol(性手枪)”乐队的那首激烈的《God save the Queen》。
“你喜欢约翰尼·罗顿(“性手枪”乐队主唱)的歌?”杨默问。
“是的。你知道他?你也喜欢朋克?”Yuko显得有些意外。
“略知一二。乐队1975年成立,可以算是朋克运动的发起人。他们在极短时间内轰动,但是由于言行出格,很快被迫解散。比如这首作于1977年的《God save the Queen》就把英女王的臣民描述为白痴。”
“约翰尼·罗顿不相信现实中的无政府主义,因为那最后只能演变成‘向警察的头盔扔砖头’。他向往甘地式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觉得音乐才是抵抗的最好的武器。”
“他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一次参访中他对记者说:我最讨厌的话就是‘去做你这个年龄应该做的事情吧’他觉得自己已应该永远是个青少年。”杨默冲她眨眨眼睛,“我觉得你现在听他们的歌,非常应景。”
Yuko会心地笑了:“没办法,现实就是这么无奈啊。”
“村上春树不是说过,‘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么?所以,你也不用太介意了。”
“那倒也是。”
周末,所有人都回家去了,Yuko也回了她在阿姆斯特丹的固定住所。每当这个时候,杨默就拿着摄影机在布鲁塞尔街头拍摄各种街景。欧洲的城市天生就有一种画面感,而人物往往传达出某种独特的情态。他定睛看着屏幕,发现这里的风景,拍出来接近伯格曼的北欧神秘主义的气质。
为了表现晨雾中的布鲁塞尔,他实验了各种技巧。用光学和焦距的变化来制造晕化和朦胧的效果,在晴天的状态下模仿雨雾。他的技法中模糊镜头运用很多,比如,用迷离的主观视点表现他自己在眩晕状态下的精神现实。他镜头下的火车在逐渐加速,他自己心中的欲望也在逐渐被唤醒、逐渐膨胀,试图全面窥探事态的发展,他在接近无意识的状态下使用这种表达方式,并用加速剪辑的方式来强调这种概念。
有一天,当他在事务所门口举起摄影机时,旁边一栋相邻建筑的门口警卫模样的人忽然远远地对他打手势,然后跑过来对他说:“这里不准拍照!请把照片删掉!”杨默这才想起来,旁边就是美国驻比利时大使馆,由于靠近欧洲议会所在地,也可以说是美国在欧洲最重要的使馆办公建筑。他们这栋楼平时就比别人戒备森严,门前用带铁蒺藜的大石墩子挡住,还有荷枪实弹的警卫在前后门来回巡视。杨默每天从他们这里经过,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妥,今天无意间想拍张照片,没想到却引起了山姆大叔警卫的警觉。他点头,顺从地把刚才的视频删掉,并远远地走开。他充分理解美国人敏感的心态,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日子过得简单而平和,虽然偶尔有不愉快,而且物质上必须精打细算,再也没有了过去的自由。但杨默觉得这已经是相当好的情况了。他渐渐地爱上了这个比利时的首府都市。家里发生变故的痛楚,就在这样平缓流淌的时光中,慢慢地被融化、平复、消解。
六月,是学校的毕业季。尹若弗经过数轮苦战,和一个月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的奋斗,终于顺利地通过了毕业设计的答辩,导师宣布他通过的那一刻,他几乎累得瘫倒在图纸前面。同学和朋友纷纷上台向他表示祝贺,杜曦走上前紧紧抱住他,因为只有她最明白他在其中付出的艰辛。虽然成绩并不突出,但是,他仍然是当年那一届学生中第一个参加答辩的。荷兰的学校对于研究生教育要求比较严,D大每年的毕业率仅仅在25%左右。有不少荷兰本地学生,两年的硕士课程读了5、6年还没毕业。除了努力程度的差异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本国及欧盟内的学生学费相当便宜,每年除了1500欧的注册费,几乎没有其他花费了,所以他们也不怎么在乎,宁可慢悠悠地把课程学好。而非欧盟国家的留学生则不一样了,每年8500欧元的学费,再加上各种花费,如果不能按时毕业,那么至少要推迟半年以上才能进行第二次答辩,期间学费都要按时间比例收取的。所以,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的留学生一般都比较有紧迫感。即便如此,学校对于教学质量丝毫不会松懈,所以,每年仍然有不少学生不能按时毕业。
因此,现在的结果,对于尹若弗来说,已经实属不易,况且他的目光已经锁定在了下一步的事务所实践上,所以,他自己心里清楚,关于学业的目标已经基本完成。他走出教室,长出了一口气,剩下的事情,就是等着拿学位证书了。
这一天,韩迪和其他几个外系的中国同学也完成了毕业答辩,即将离开荷兰,回国内工作。大家相约在盒子社区的“Joy House”开送别派对,同一届的中国留学生都来了,杨默听说哥们儿要走,也从布鲁塞尔赶回来过来见他们最后一面。在“Joy House”一顿大餐之后,杨默、尹若弗和韩迪他们几个相熟的朋友走到屋子外面透气,大家聚在一棵大树底下,聊聊各自的近况和身边的奇闻趣事。
这时,韦颉也来了,跟大家逐一打招呼。看到杨默,微笑着说了一句:“你回来了。”表情自然,并没有显得有什么尴尬的地方。
杨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来了。最近好么?”
“还不错。”韦颉点头。
韦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烟卷状的东西,放了一些深色颗粒状的东西进去,神秘兮兮地对哥几个说:“‘玛丽安娜’,要不要尝试一下?”
杨默接过韦颉递过来的烟,深吸一口,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一副在思索和体味的样子。
“‘玛丽安娜’是什么?自制香烟么?”尹若弗问杨默。
“这是荷兰人的叫法,就是我们俗称的‘大麻’”。
然后,他把烟卷递给尹若弗:“来,试一下看看。”
尹若弗的手还是深深插在裤兜里,丝毫没有要接的样子。“我还是不要了。”他对于未知的、可能的风险一向都很警觉,不会给自己丝毫的机会。
“瞧你,抽一口能有什么关系?”杨默转手又把烟递给旁边的韩迪,“你试试。”
韩迪接过来,轻轻地吸了一口,鼻子里喷出一点眼圈,眼神迷离。
“这东西不会上瘾么?”尹若弗忽然有点担心。
“就吸一口,怎么会呢?”
韩迪、韦颉和杨默把那根自制的烟卷传来传去,每个人吸了几口,烟头忽明忽灭,一会儿就快燃尽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味道。
尹若弗对于这类东西,天生有一种抗拒感,哪怕是一点点,他也不愿意尝试。红灯区也是,大麻也是,倒不是出于道德因素,而是这些东西让他有种莫名的不安全感。虽然他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是个极度谨慎的人,他的第六感一旦嗅到半点他自己认为的“危险气息”,立刻会竖起一道自我防护网,将他与外界隔离。
“这东西,这么一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味道也非常浅。”韦颉说。
“吸了有什么感觉?”尹若弗只觉得好奇。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杨默眯着眼睛,借用莫迪亚诺的《暗铺街》里主人公的一句经典开场白调侃道。“其实没什么感觉,就是尝个味道,那些夸张的感觉、幻觉什么的,只有用到一定的量才可能出现。”
尹若弗:“竟然还知道开玩笑,说明你还没晕。”但是他知道杨默这句话并不完全是玩笑,家里发生变故之后,现在的他,的确有点“丢失自我,找寻过去”的意思。
“你知道么,在古代南美洲很多部落,这个东西是祭祀时候的必备品。巫师带着群众一起吸,然后大家出现幻觉,不自觉地起舞,飘飘欲仙。”韩迪说。
不知道是不是吸了“玛丽安娜”的缘故,他们忽然兴奋起来。韩迪说:“宿舍后面有棵野苹果树,树上苹果已经熟了,我们去摘苹果吧!”
“好,走!摘苹果吃!”几个人又跑又跳直奔寝室后院。
那树不高,路灯下果然可以看到树上结了小小的青苹果。
“这么小,能吃么?”尹若弗疑惑地问。
“能吃,我上次摘过一个试吃过了!”韩迪喊道。
几个人轮流,助跑、起跳,然后摘一个苹果再落下来。
不一会儿,竟然摘了一小筐,大概有几十个。地上也掉了好几个,他们七手八脚地全部捡起来,放进筐子里面。
“差不多了,走,回去吃!”韩迪一招手,几个人抱着苹果往他房间走去。
把苹果放在水池里面冲了一下,几个人就迫不及待地每人抢了一个开始啃。
“嗯,味道不错啊!”尹若弗惊叹道。
“正宗荷兰野生原生态苹果,味道好极了!”老K也说。
吃完苹果,几个人还意犹未尽,又搬来一箱啤酒,边喝边畅谈以后的打算。
尹若弗的说回去要联合开个事务所,韩迪的说要回去做电子商务,杨默的说要回去拍电影,引领中国电影革命……海天胡地,啤酒瓶滚落了一地。
韩迪忽然大叫一声:“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兄弟们,再干一杯!”他举着一罐啤酒,一饮而尽。大家的眼泪忽然“唰”地一下都掉下来了。
夜已经很深了,几个人横七竖八地在床上、地上、桌子上睡着了。只有韦颉一个人还醒着,躺在地上,仰视着沙发上的杨默,静静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