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烟火长沙(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在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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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桐溪水潺潺

长沙的晚秋渐趋寒凉,闹腾了一整个夏天的阳光也变得慵懒起来,铺洒在地面上随意地来去。而在这个大雾弥漫的清晨,我和老鹤带着轻微的睡意开始了桐溪寺之行,去寻找那个一言难尽的背影。在那个艰难的年代,他在世间突然出现并且顶天立地,奋袖出臂大手开阖了几下,然后跑到伏龙山下桐溪寺旁沉睡下去。对于他的功过是非后人直到今天还在争吵谩骂,而他自己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在那个偏僻的村庄,那些青翠的山水里一言不发。

刚开始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是清新可人的,白色大雾里清晨的凉意渗透发肤,两辆自行车穿梭着闯入空气的声音倒也悦耳动听。眼前一望无尽的楼群宛若是蓬莱仙境,壮阔的湘江环绕着这座城市汩汩地流淌,两畔的草地上零星地点缀着几点锄草种菜的身影。那些令人心生愉悦的丛丛绿意似乎忘记了秋天的季节,还在奋力地蓬勃生长。随后进入市郊,触目所及的颜色逐渐变得单调。江面更为开阔,大地更为广袤,繁华落尽,才见单纯。除了五彩缤纷的美丽博得世人赞赏之外,单纯的世景其实更容易直抵人的内心,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虽然望城县邻近长沙城,随后的路程走得并不轻松。经过一片开发区的时候,喧嚣的工地上黄沙漫天,道路两边的绿化树早已窒息,干枯的枝干覆盖着一层黄泥土,这让我们的心情颇为失落。进入望城县之后的路段简直就是噩梦,由于施工毁坏的水泥路支离破碎,自行车像个乒乓球一样颠簸前行,和步行的速度相差无几。而当我们打算扶着车子步行的时候,前面的路面上浊黄的泥浆四处聚集,即使骑车闯过裤脚上也泥星点点,更不用说是步行了。好不容易离开望城县后发现接下来的路已经经过大肆改造,路况已经不能通过手机地图来辨识,况且岔路极多,于是一次次停下车来向当地居民问路,而那些带着浓重湖南乡音的普通话也让我和老鹤在百思不得其解之中啼笑皆非。

国庆归家时韶关火车站的那一幕情景真是让人印象深刻,一块硕大的广告牌悬挂在眼前的一栋高楼上,上面是六祖惠能圆寂1300周年以及广东佛教文化节的相关信息,广告牌下川流不息,熙熙攘攘。而此时我们经过千辛万苦之后来到的这座桐溪寺由振朗禅师在唐朝时建立,在《五灯会元》的记载里振朗禅师正是六祖惠能的第三代弟子。韶关人在谈到禅宗圣地南华寺时大多会心生几分自豪,这也让我在异地他乡走入另外一间禅宗的道庭时竟有种亲切感。佛教传入中国后形成了八个宗派,其中六个宗派的祖庭我在西京之旅里大多已拜访过,古老的铜钟与舍利塔,千年的石榴与古槐树,让人甚为震撼。现在我不过是走入一间简单陈旧的小寺庙而已,却因在那些跌宕起伏的泥尘风沙穿过后突然撞见这一份安宁静谧,屋后青翠的伏龙山突然映入眼帘,仍旧十分感动。

曾国藩的陵墓就在桐溪寺旁的一块山地上,经过文革期间的恶意毁坏,当我们到达时眼前只有几块残碑零落在荒草中,重修过后的墓围也不在原来的方位。坟前的几束花还没枯萎,曾国藩的石雕像也在旁边的树间发现,在这荒凉中增添了几分暖意。那些盛极一时的人物大多葬于名山大川,而他却偏偏跑到这样一个荒村野岭中下葬,该是怀着一种躲避的心理吧。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会想起一些什么呢,不知是否有那些血肉横飞的太平军,是否有那个悲情至极的义和团。我想是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他又何必要远远地逃离世间烟火呢。可他还是没有料到,还是有一群人不顾山高路远,在一种愚昧的热情指引下来到这里,打碎了石碑,砍倒了古树,破坏了这里的一切。历史的轮回之后,留给这个老人的只有坟前的几束花,只有我们这两个寂寥的身影。

相对于许多游乐园来说,一些历史遗迹或是纪念馆并不很招人喜欢,前段时间在张学良公馆里我已充分感受到了那种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感觉。坦言之,这并不是一个好的现象。尽管今日的中国已经逐渐强盛,又到了一个能够并且敢于做梦的时代,但是我们没有得到内在的深刻的进步,耀眼的大多还是外在的表象,民族精髓深处的成长还有待时日。而这种焦灼和我们今日的一些态度不无关系,当日本人在中国的古典哲学指引下探索前沿科学,而我们自己却带着几分厌恶地将其摒弃。一个人只有在理性而客观地认识了自己之后,才可以称之为成熟,一个国家同样如此。如果我们真的决心要重新寻回祖先的荣耀,就必然要鼓起勇气在这片全新的舞台上举起花枪唱一回主角,决不能虚张声势。

于是又一次回到了认知的问题上,胡适不就这样说过吗:没有学术自由,哪里会有真正的学问呢?比如我们该要如何去看待历史之中的事件,比如我们如何去评价曾国藩这个人。他是晚清的功臣还是满奸,他让梁启超和毛泽东都为之叹服却也让诸多后人唾弃得咬牙切齿。那个雄健有力的身影,那支无往不胜的湘军,那年太平天国一溃千里的血难,那次义和团无法挽回的悲剧。曾国藩是没打算过想这些事情吧,可他为什么又要跑到这里呢。对于他的身前生后,我们似乎也说不上什么话吧,如果有那么一两句,也已经吹散在了历史的风尘之中。就好像那场西安事变,刚开始的举国震惊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谴责谩骂,和后来举足轻重的地位产生了多大的反差啊,而今日的凄清冷落又是让人无法适从吧。只是记得张学良的那一句话:我想做一名医生,怎么成了一个军人啊。

伏龙山郁郁葱葱,竹林掩映之中山脚的村庄屋舍俨然,不远处赶集的人们还在讨价还价之中费尽心机。和繁华喧嚣的长沙城相比,这里荒凉冷清。和风水极佳的名山大川相比,这里小山小水。桐溪寺中一只黑色的母鸡到处觅食,吃斋受戒的一些僧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本来种在曾国藩坟前的几棵古树在文革时候被砍倒了几颗,其中还有几个树头留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另外那条潺潺流淌的小溪也不见了踪迹,只剩下寺前后几个或大或小的水潭平滑如镜。尽管如此,仿佛还是听见曾国藩隐隐地笑着说道:你们继续闹吧,我不管了。

和老鹤踏上归途之后,经过望城县时特意绕开了原来的线路,但是不知为何一路上的风吹得自行车寸步难行,归途也和此前一样经受着考验。后来在一片宽阔的江边稍作休息,把自行车和自己身上的泥泞大致洗去。遥无边际的大江上行驶着几只挖沙的大船,还有一个阿伯在沙岸上修补一只破旧的渔船,湘江水面轻波荡漾。中学时总是和老鹤骑着自行车去各个地方游玩,看尽了蓝天白云,路过了多少人家,留下了一幅幅美丽的画面和一段段珍贵的记忆。这次趁着老鹤来长沙看望我,难得又有一次机会骑车旅行,是多么舒怀畅意的事情啊。

还记得那时千万条鱼儿翻滚出江面,还记得那时西天的太阳染红了向晚,也记得穿越风沙后撞见桐溪寺的那种安宁静谧,隐隐听见了曾经的桐溪水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