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每一对父子的关系,都像是一株斑叶兰花,在不同的时间里面开出不同颜色的花儿。从稚嫩的白色,到明亮的红色,再到厚重的紫色。倒不是父亲在变化,更多的其实是我们自己在成长,渐渐地成长到和他一模一样。
我第一次意识到与父亲的相似性是在高中的一堂自习课上,面对着即将到来的七天长假,大家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整个课堂如同一群苍蝇嗡嗡乱叫。作为班干我刚刚制止完一个角落的聊天,另一个角落又爆发出大笑声,循环往复。最终我开始咆哮,语言中有种怒不可遏的感觉,与我平常温和的形象大相径庭。当我话音消失之后,面对着随之到来的不寻常的寂静,我突然意识到,我生气的样子,好像和他一模一样。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脸部表情,但我可以确信的是,每一处肌肉的抽动,眼睛皱起来的角度,和他如出一辙。
今年暑假去了一趟上海,独自一人挤在正午的广州站前,强烈的热浪下人潮熙攘,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坐上火车时,身上的衬衫已经被汗水完全湿透。第二天早上在卧铺上醒来时,伴随着火车倾轧铁轨的声音,明亮的光线洒进车窗,窗外一马平川。简单地吃完早餐后,我拿出之前写好的英文推荐信开始背诵起来,为后面几天的考核做准备。当火车即将抵达上海时,我把行李收拾好,看着一座陌生的城市逐渐映入眼帘,那是我第二次意识到,他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不也以相同的方式这样漂泊异地么。母亲很多次向我讲诉过,父亲刚刚去广州的那几年里面,基本上把工资全都寄回家里,自己的生活过得实在难堪。
小时候我不喜欢父亲,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只在过年或者暑假的时候回一次家,而且每次回到家里都已经是半夜。有一次过年半夜回家,第二天早上他比我起得还早,走到我的床前,似乎想要亲吻我的脸颊,但他的胡须明显刺痛了我的皮肤,这让我感到生气。于是我很不高兴地脚一蹬,裹着被子转身过去继续睡,父亲突然害羞地笑了,把手上拿着的几件新衣服放到我的床前,我的眼睛忽然一亮,高高兴兴地试新衣服去了。
很多的情境里面我都难以理解他,他不喜欢说话,总是一个人沉思着什么事情,突然又会独自开心地笑起来。那时候我总是问他,“爸,你在笑什么呢?”父亲从没有回答过我,于是我去问母亲,“妈,爸爸为什么突然笑起来,他在笑什么呢?”而母亲说了一句我当时还听不懂的话,“管他笑什么,多笑笑才是好事情呢。”他虽然偶尔会说一些令人捧腹大笑的冷笑话,平时却和家里人没什么话,和外人更是基本没什么交往。年幼的时候真的只懂得天真地玩耍,完全不会想象到生活的艰难,以及混乱复杂的世相。后来我在小小年纪便去了外地上学,去了一座南方小城读初中,高中又转去了另一座更大的城市。而父亲却不再在外面打工,回家里和母亲一起经营家里的几片松林,春冬之季则在小城里给别人的新房做装修。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我都过着很顺心的生活,小学时是镇里第一名,中学时也是年级前二十,这些数字对于现在来说当然毫无意义,但在学生时代里面,这是无法忽略的荣耀,再加上小有才艺,我自以为地在别人艳羡的目光里活在一种优越感之中。现在想来真有点戏谑的感觉,现实证明这样虚假的优越感实在是脆弱而不堪一击的。随着一些意外的转折,我的生活像是突然被卷进了漩涡之中,原来的一切都已经如数消失,这对于年幼的心灵着实是难以承受的。年轻的人由于视野的狭窄总是很容易陷入忧伤之中,又由于自身的敏感寻不到出口而越陷越深,从一个天真快乐的小孩,仿佛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有一次过节回家,他刚好在叔叔家的新房中做装修,由于回来时已是半夜,于是就在他简陋的休息室里睡了一晚。在一座房子光鲜靓丽的装修前,其实只有一块水泥地和几堆泥沙的堆积而已。我们做了简单的晚饭,说了一会儿话他便睡了,而我由于末考将至,因此伴着昏黄灯光还在翻看历史书。望着他很快地进入熟睡的状态,我忽然心生凄凉,在他做木工的这些年里面,不知给多少人家装修了多少新房子,付出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只换来为数不多的钞票,精心打造的房屋和自己毫无关系,他一定也会有荒唐的感觉吧。那几年的时间里面,每一次回家和返校,都是他用那辆摩托车载我去车站或者接我回家。在车站候车的时候,他一样会穿过马路去给我买橘子,马路被寒凉的日光分割成两半,我站在阴影之中,看着阳光洒在他微微驼背的身上,心中感动不已。
细细想来,年幼的时候对他有太多陌生感,每年相处的时间就那么几天,对于他着实没什么印象。后来到了青春叛逆期,倒是和他有过不少的争吵,只因为我的年轻气盛,和他毫无热情的人生态度实在大相径庭,自然难以调和。直到我的个人旅程里出现了太多的不顺心,把我卷入漩涡,我在无尽的苦恼和焦虑中变得忧伤,看待世间一切的目光都有了变化,才开始真正认识和理解他。他也一样在自己的生命里经历了重大的失败,并且似乎一直活在失败的消沉之中。命运的无情让他脱离了他应该度过的生活,也让他在现在的生活里和身边所认识接触的人毫无交集。时间和命运大多如此,幸运儿真的不多,被弃置的生命数不胜数。
而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他在自己的人生旅程里没能走得多么成功,永远在现实和理想的矛盾之中消沉不已,而他对于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儿女却付出了他剩余所有的力气,让这样一个平凡的家庭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面和和睦睦,安居乐业。小时候和他冲突的时候他从来不打骂我,似乎并不需要建立一个父亲应该有的威信,只是母亲不止一次地告诫我,“你爸爸在外面也不容易,一个人支撑着整个家庭,你不要老是气他,要尊重他呀。”我当时只是一个劲地努嘴,没听过母亲的一句劝,只是过了这些年之后,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接受了他。和朋友聊天的时候,我甚至会很自豪地跟朋友说起,森林公园的那间茶馆就是我爸爸做的,某某地方的那个牌匾也是我爸爸刻的呀。
只是在我自己生命的一些重要路口时,我一次次地违背了他的意愿。初中升高中的时候,我一个劲地要跑到另一个城市读书,远离他的手掌,他极不情愿地同意了。高中升大学的时候,他的底线是至少留在广东读书,而我执拗地跑去了外省,在他面前毫无退让。现在大学毕业,他多么希望我读研读博,实现我们共同的航天梦,而我还是喜欢乱来,转去了一个十分遥远的方向,做了一份和物理不再相关的工作。原来在我温和的皮相里面,仍旧是一颗任性而倔强的心灵。我曾为这样的叛逆而内疚过,却发现他竟也转变了心态,开始支持和鼓励我的选择。而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如母亲所说,他只是希望我过得开心而已。
人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之中,心里面装的东西会越来越多,而嘴上能说的东西却越来越少。我开始渐渐地对父亲产生敬意,父亲也明显感觉到了儿子这些年的心事,但在这样一个传统的家庭里面,我们仍然没能学会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上大学后我回家时开始给父亲买礼物,四年的时间里面基本上把全国各地的茶叶都给父亲买了一遍。父亲很多时候也像母亲一样变得啰嗦,在电话里面问寒问暖,支支吾吾地嘱咐我要过得开心,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
如今我不仅模样开始像父亲,言行举止也逐渐有了父亲的影子。也许几年之后我也会成为另一个孩子的父亲,而在那个时候,也许我才能真正体会到父亲的所有情感。这样一种血缘的传承与变化,是这颗星球上最为温暖而朴素的一种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