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中学时候所用的历史教材全都出自岳麓书院出版社,而每一本书的封面上,都是一种厚重的色调,或深沉的深黄色,或清冷的青绿色。其中种种辉煌绚丽或是忍辱负重的故事跃然纸上,总是在平静的日子里不经意间将心灵悄然触碰,久久不能平息。对于岳麓书院的想象,总觉得那应该是一条长长的细雨霏霏的路,清晨的雾霭像丝绸一样缠绕在身上,路的尽头是一座书院的大门,厚门前人迹稀少,却丝毫掩盖不住它的吸引力,古朴而又大气。然而,现实从来就不因为个人的意愿而变化,如雪花一样飘落的试卷,如钟表一样机械的生活把人紧紧束缚在三点一线的徘徊之中。
这一天的黎明,细雨飘飘摇摇,绵绵不绝,光线缓慢地透射开来。雨珠点点划过我的伞檐落于地面,如同珍珠在轻轻敲击着青花瓷盘,叮咚作响。那些已经高大了一个世纪的身影似乎正朝我走来,那个废寝忘食笔耕不辍只为一本《海国图志》的魏源,那个辗转千回荣辱浮沉的曾国藩,那个抱着一口棺材誓死也要捍卫民族尊严的左宗棠。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离开他们淬火成钢的学堂时,不知有过多少次的回眸。如果说到中国的高等学府的话,我们的语言可能会突然变得迟缓而不自信。然而,在历史的长河里,我们确实曾拥有过这样的一所高等学府。其他的暂且不说,仅仅从岳麓书院培养出的学生来看,跨越过几个世纪的仍然影响广泛的学者,政客,军事家一直大有人在。
因为是冷雨天,所以游客比较稀少,恰好是一种我喜欢的宁静。我缓慢地往前走去,抬头仰望,康熙钦赐的牌匾“学达性天”还在堂檐之下岿然不动,乾隆奉上的“道南正脉”紧随其后,牌匾四周的漆色有些许掉落,而用浓重大笔刻下的文字却在岁月的风沙吹过几百年之后依然坚定地维持着原来的摸样。岳麓书院吸纳了帝王的气息,却并没有轻易地落入俗套之中,而是一直坚守着自身的纯净。厅堂里光线昏暗,潮气浓重,让古红木住附上一层浅浅的水雾,从上面抚摸而过,竟是一手的冰凉。小心翼翼地走进校经堂里,透过无色的玻璃窗看着仍然留存下来的几本泛黄的经书,细细地想着这些书曾收藏过哪些人的手印和掌纹。跨出门槛的时候,一棵开满了白花的腊梅毫无遮掩完完全全地出现在眼前,给人一种突兀而惊喜之感,它那沁人心脾的芳香弥漫了空气里的每一个角落。从四周的屋檐上流着如同珠帘般的水柱,落在天井里持久地歌唱着,空灵的歌声直达人心。我走过百泉轩,走过御书楼,越过一条清亮亮的小水渠,走进另一个大门,眼前豁然开朗出一个广场,广场的两边分别有一个水池。曾经的那场朱张会讲在这里持续了几个日夜,无数士子跋涉过千山万水慕名前来,“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可谓是人才济济,群英堂堂。如今,一条从岳麓山上下来的小溪涧正潺潺地流着,蔽日遮天的香樟下的石桌石凳上空无一人。一粒雨滴将一片香樟的嫩叶打落了下来,那片叶子在冷雨里颤抖了一下,随之落了下来,一种难言的荒凉与孤寂悄然在心里滋生。这片曾汇聚过天下英才的地方,早已长久地陷入孤独之中。走出岳麓书院的后门,突然间不知为何停下脚步,感到一种莫名的手足无措,情不自禁地回头一望。偌大的一片空间,屋宇错落有致,青砖石地粉墙黑瓦沉默无语,长廊之上还有几个湖大的学生在诵读着功课。它就像一朵兰花绽放在空谷之中,芬芳满地。
余秋雨先生曾阴差阳错地来到岳麓书院,在这里找到了自己内心的庭院。而尘世之中,每一个人的心都是一座小小的庭院,深藏着一个人在岁月里经过的悲伤与快乐,光荣与愤怒。有的人外表华丽,里面却空空如也。有的人衣着朴素,内心却无比丰富。只有看到了一个人内心的的庭院之后,才能真正认识她,喜欢她。然而,在很长的时间里,在一片喧闹之中我们为着不知名的功利而疲于奔命,我们似乎从来就不愿意去走一次自己内心的庭院。兴盛的是术,寂寞的是道。我始终认为,这片土地从来就不缺乏会读书治学的人,而缺乏的是读书人的道义和责任。我们呼唤心灵的清明,摒弃纷繁红尘里的浓浓脂粉气。在长久的社会紊乱之中,当浮华像潮水一般漫延世间,起起落落,它曾有的澎湃的思想在渗入骨髓的酸涩中变得平和。背负起那沉重的十字架,走在逆着人群的方向上,它的脸上刻着决绝与妥协并存的坚定和犹豫。岳麓书院过往的辉煌绚丽已零落为尘,而它所提供的一个教育典范却值得后人一代又一代的深思与寻味。
出来的时候时间尚早,同行四人商量一下,决定爬一爬岳麓山,于是朝着爱晚亭的方向走去。千年前杜牧来到这里的时候,岳麓书院还没有建起来。岁末的秋天,枫叶红遍了整座山林,那种漫天盖地的红雨深深地震憾了这位诗人。“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句诗成就了这座亭子,这座亭子也成就了杜牧。而今天,我打着伞站在爱晚亭下的石阶,山整个地浸在雨里,湿漉漉地装在我的眼里,一种微凉在心头不断地扩散。那些似乎只能深藏在典籍里的诗情是那样地遥远,在现实之中是那样地脆弱。那些已经达到了巅峰的文字独有的美丽,似乎又在坐标轴上走了一条垂直九十度的下划线。早已化入了尘土之中的枫叶杳无音信,只剩干枯的树枝在寒雨中轻轻地摇晃,细雨微风裹着无言的寂寞,在山的脸颊上抹。
此时的岳麓山游人稀少,鸟语些许在空林里面回荡。在接近山的顶端的地方停下来,看着眼前完完全全的朦胧和铺天盖地的潮气,在良久的沉默之中,只有鸟语声和呼吸声。四周的雾是那样浓,仿佛过往的那些沉重不堪的往事,缭绕在心头久久不能散去,心里在无比平静之中蔓延出悲伤。孤独者的脚步在陡峭的石梯上忧郁地由远至近,朝着那些孤独者的坟墓走去。蔡锷墓的四周荒草迷离,英雄炙热的身影在云缭水绕之中模糊不清。小凤仙于人山人海之中找到了他,却无法把他的心带出硝烟弥漫的战场。而这,其实就是一直存在于这片潇湘土地上的以身许国的热望。再往上走一段距离,于是走到了黄兴墓。它建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是岳麓山上所有的墓冢中最高的一个。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也葬在海峡对岸最高的玉女峰上。于右任生前没能看到祖国统一,死后也要让自己的魂魄站在万山之巅,远远地遥望大陆。“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而他们,生前是最好的伙伴。这一群人,让着一座山从此以另一种雄伟的姿态傲立在这片土地上。也许,他们和山下书院里的那一群人,同样是这个国家的星辰,光芒闪烁,璀璨不已。
时间快到中午了,而我却在迷蒙之中仍然觉得是清晨。浓浓白雾之中,犹如清晨时的明明暗暗,给人一种宁静而舒适的感觉。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在这种静悄悄之中,那些于尘世中积累下来的苦闷与困惑才能渐渐地平息,缓缓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