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老哈尔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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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战老兵伊万·达维多夫

在我们那个市场里,我转游了半天,花了好一番工夫,买到一件质量上乘的藏蓝色羽绒服。

下午1点,我请王姨陪我一块把羽绒服送到商店。俄国大婶叫安东尼娜,对我不到四个小时就把一件新羽绒服送来,即吃惊又高兴,当时就付钱给我。我说什么也不收钱;说赠送就是赠送,中国人就这脾气,说出的话,绝不能改,改了叫别人看不起。好在王姨是个健谈的人,帮着我劝,我俩跟安东尼娜交涉了足足十分钟,总算说服了俄国大婶。安东尼娜提出带我去见她公公,让我亲手把羽绒服交给他。我觉得不必这么叨扰老爷子,不必这么郑重其事,虚张声势。王姨见我拒绝见老头,就提醒我,拒绝好客的俄国人邀请,是不礼貌的行为。这样,在王姨陪同下,我们来到安东尼娜家。

这是一座四层楼公寓,它的样式跟我在哈尔滨亚麻厂见到的建于五十年代的家属楼相似,楼体的红砖已经褪色,门窗墙角出现破损。主人住二楼,进屋便是客厅,有二十平米,室内十分洁净,沙发、茶几、桌面、都蒙着雪白的布罩,一个大橱柜在午后的阳光里熠熠闪亮;陈旧的红地毯像刚洗过一样一尘不染;一台9寸电视机显得有些寒酸,除此之外,没什么值得可描述的,对一个普通市民家庭来说,我觉得这已经够好了。对了,给人印象更深的,是客厅墙上挂着两幅黑白照片,那是两幅英俊的女性头像,一幅年纪大约30岁,目光忧郁;另一幅约20岁,天真烂漫。

“爸爸,来客人啦!”女主人安东尼娜朝一个关着的房门喊,“中国小伙儿把羽绒服送来啦!”

一阵脚步声响过,那扇门开了,一个秃顶老人走出来,中等身材,瘦弱,脸色苍白,目光深邃有神。我被女主人介绍给老人,老人疑惑地看着我,又疑惑地看看王姨。

“东尼娅(安东尼娜的爱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老人一脸茫然地问儿媳。

“对不起,让我来解释一下。”安东尼娜忙对我们说,“我爸爸还在生那件黑心羽绒服的气。中午我回来告诉他羽绒服已经退了,他不相信,以为我在哄他高兴;我又告诉他一个中国商人准备送他一件新羽绒服,他更加不相信。……可是爸爸您看,这个中国商人来了……”

“你这是玩的什么把戏?算啦,东尼娅,为了一件羽绒服,你不必费尽脑筋演戏给我看!我无所谓了!”老人又转身对我和王姨说,“不过,她是从哪把你们找来的?现在鄂木斯克来了许多中国人,我的东尼娅可是经常喜欢跟我开玩笑。”

这时,我感到脸红。我觉得我们那位卖黑心棉羽绒服的同行,对这个老人的剌激,有些太深了。

王姨用流利的俄语同他交谈起来,王姨先申明自己是当地居民的俄籍身份,然后把我今天上午代人受过的过程讲了一遍,重点向这位俄国老人说明,此中国倒爷,非彼中国倒爷。

老人又抬眼认真的看着我,慢慢向我伸出手,我抓住这只手,使劲儿的摇摇。对他给我的信任,我心里一热。

“伊万·达维多夫。”老人自我介绍,“欢迎来自中国的朋友!”

“我叫李秋。”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女主人趁机把羽绒服塞我手里,我顺势递给老人,老人接到手里,掂了掂,仿佛要掂出它的份量。

“爸爸,您总夸自己是个见过世面的二战老兵,不肯轻易相信人,不过这一次,是您自己错了,您该谢谢这位中国小伙子!”

“当然要谢,当然要谢……”二战老兵用力握着我的手。

王姨将羽绒服打开,给老人穿上。穿上蓬松柔软的新羽绒服,老人一下显得胖了许多,也活泼了许多。

“和唠少(俄语“好”的意思)!和唠少!”老人不停地说。

女主人端来茶饮,请我们喝茶。我按照王姨的吩咐,坐下喝茶。有王姨在身边指导,我想我不会做出失礼的事来。

“你是哪一年来鄂木斯克的?”老人问王姨。

“我18岁在中国大连嫁给一个苏联水兵,两年后跟他回到俄罗斯,在阿尔汉格尔斯克陪丈夫服役,28岁遭丈夫遗弃,十年前来到鄂木斯克。……”王姨平静地说,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对不起,对不起!”老人说。

二战老兵伊万问我:“那么,你也是大连来的?”

我告诉他,我是从哈尔滨来的,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

“什么?你是哈尔滨人?”老人听到哈尔滨三个字,反应特别强烈。

“是啊,我是哈尔滨人。”

伊万·达维多夫兴奋地大叫一声:“啊哈!太妙啦,上帝终于从哈尔滨派人来我家啦!”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您去过哈尔滨?”我试探着问。

“岂止去过,我出生在哈尔滨?”

“哎哟,那是哪一年?您多大岁数了?”

“1922年我生在哈尔滨,1924年离开那里,今年我70岁。”

“你的家人是在中东铁路工作,还是在哈尔滨经商?”我问。

老人抬头看一眼墙上的两幅照片,凝神片刻,说“白俄,你知道吗?我们被称作白俄,……你听过这个名称吗?那些失去苏联国籍、被迫逃离家园的俄国难民,被叫作白俄。你听到过一些白俄的故事吗?”

是啊,在哈尔滨,“白俄”这个名称,大家是熟悉的。至于白俄的故事,那是跟流浪、乞讨、盗窃、***绑架、犯罪、以及做日本人的打手和特务,甚至跟建立法西斯组织联系在一起。

“我听到过一些传闻,但并不了解他们。”我说。

老人抬起头望着墙上照片:“那个年纪大的是我母亲,年纪小的是她妹妹……当年两人就流落到哈尔滨……”

“她们就是当年的白俄?”我看着墙上的照片想。

“既然你来自哈尔滨,我想顺便问一下,当年哈尔滨有一家叫‘鼎新泰’的制粉厂,不知现在是否还存在?”

我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没听说过。”

老人再问:“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哈尔滨在很早以前,二十年代,有过这么一家叫‘鼎新泰’的制粉厂?”

我想起来了,我的爷爷曾经说过,解放前哈尔滨有一家叫‘鼎新泰’的工厂,生产一种叫鸽子牌的面粉,质量特别好。

“有过,我听爷爷说过……”

“好!太好啦!”老人兴奋极了,“我找到‘鼎新泰’啦!也许这件事你爷爷能帮我一个忙。……”

“可惜我爷爷已经过世了……”

“对不起,对不起!”

“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我问。

老人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看着我说:“‘鼎新泰’的老板叫荣连贵,当年我母亲流落到哈尔滨,身无分文,是荣老板收留了她,给了她一份工作。可是我母亲,后来做了一件对不起荣老板的事,给荣老板带来很大痛苦。母亲一直念念不忘此事,一直悔恨到死。母亲临死前嘱咐我,如果有机会回哈尔滨,一定要代她向荣老板谢罪忏悔,并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

“老爷子,这个荣连贵今年有多大年纪了?”

“让我算算……我出生那年,荣老板四十多岁,今年该有……一百岁出头啦。”

“这么大啦,恐怕早已过世了。”

“这倒叫我为难了……,这是一件关于荣老板个人的私事,不便同荣老板族人和子女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唉,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活在世上也没几天了,小李同志,这样吧,回国后请帮我找一找荣老板的后人,如果找得到,请代我向他们说,荣老板救过的一个叫伊万·达维多夫的俄罗斯人,向他们表示敬意!”

我答应了二战老兵伊万·达维多夫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