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达维多夫说,1922年秋天,索斯金夫人把伊琳娜找去,让她会见一个客人。这位客人是个牙医,从海参崴来,在哈尔滨只作几日停留,然后去天津。索斯金夫人是个热心肠的人,她一直在帮助伊琳娜寻找失散家人的线索。
伊琳娜见到这个牙医,这是个将近60岁的老人,头发稀疏而且全白了。他告诉伊琳娜,他的牙科诊所开在海参崴西比多采夫大街,两个月前,一个老妇人由另一个妇人陪同到诊所治疗牙病,前后长达一个月,将病牙治好并且镶上假牙。这两个妇人,都是从乌拉尔山以西欧洲部分跑过来的难民。那个较年轻的妇女说,她家一共九口人,在逃难的跑上遇到劫匪,全家被冲散,目前只有她与女儿的姨婆婆在一起。听到这里,伊琳娜的心脏都要跳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您知道她们的名字吗?”牙医笑笑:“给她们治疗了一个月,怎么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伊琳娜的心快要停止跳动,问:“叫什么?”老牙医脱口而出:“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另一个叫达聂琪卡·莫菲耶芙娜。”
“妈妈!这是我的妈妈!还有我的姨婆婆!”伊琳娜跳起来,疯狂的大喊大叫。索斯金夫人也激动得泪眼婆娑。她说:
“亲爱的朋友,你应该知道两位患者的住址吧?”
“我们住在同一条大街,她们住在23号。”
老牙医又说,从斯巴斯克到海参崴的铁路两侧,是阿穆尔河地区白军临时政府所控制的最后一个地方,季捷里赫斯将军是临时政府的最后一任首脑,在临时政府管辖的一带聚集着大量逃亡的难民,一旦防线被红军突破,这些难民无处要去,将会涌入中国境内。
“年轻的夫人,请听我说,如果你想到海参崴找母亲,需要马上行动,因为难民们的居所随着战局的变化,会发生改变。”
伊琳娜从索斯金夫人家回来,一刻也没耽误,把去海参崴找母亲的决定告诉了荣连贵。荣连贵看到伊琳娜拿着一张写着住址的便条:“西比尔采夫大街23号”,说,我知道这条街,在海参崴城区的东部。伊琳娜对荣连贵说:“牙医老先生说,季捷里赫斯的临时政府不会维持多久,我必须马上动身去绥芬河,从那儿出境到海参崴,把母亲接来。”
荣连贵说:“你不能一个人去,得有人陪你去。”
伊琳娜说:“我跟加尼雅商量过了,她跟我一起去,我把孩子留给塔基亚娜,她跟鲁伊斯卡娅大婶会照顾孩子,我快去快回,用不了几天。”
荣连贵说:“从哈尔滨坐火车到绥芬河,这一段路没问题。从绥芬河出境到海参崴,如果仍然坐火车,也不会有问题,就怕火车不通,改乘马车,就不安全了。”
伊琳娜坚持说:“好在绥芬河到海参崴只有几百里路,即使有危险,我也要去!”
荣连贵说:“我在海参崴有几个朋友,我给你写一个俄国朋友的地址,你到了海参崴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这个朋友是‘伏尔加’号军舰的司务长鲁格纳物,如果他不在,他的儿子也可以帮助你。”
十月中旬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树叶开始变黄,有的已经掉在地上,被风吹得到处跑。
伊琳娜和加尼雅乘坐的火车离开哈尔滨,一路东行,阿城,一面坡,苇河,海林,在牡丹江停车一小时,机车加足水和煤,继续东行,3小时后到达绥芬河。由于中国当局关闭了通往俄罗斯境内的铁路,前往俄国的客人不得不下车,另寻赴俄途径。
伊琳娜和加尼雅走出绥芬河站,车站外面的景象令她俩大吃一惊,原来街上已经涌来许多白军溃兵。走过去询问,才知道他们是从乌苏里斯克撤下来的。这是因为红军攻势凌厉,已经突破白军在斯巴斯克达尼利的防线,波里金将军的第一团和莫尔恰诺夫将军的第三团,以及跟随部队一块撤下来的平民总共上千人,正纷纷不断涌入中国境内。
伊琳娜和加尼雅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拥挤的旅店住下。按照临走前荣连贵的指导,伊琳娜请旅店掌柜帮忙雇了一辆去海参崴的马车,车费要价很高,也只得接受,并先交付了一半车费。
在旅店休息一夜,二日一早启程,迎着料峭的寒风,一路乘车向海参崴颠簸而去。沿途不断有从海参崴撤退下来的白军队伍和难民向绥芬河走,伊琳娜二人逆流而上,向海参崴方向走,招来难民们困惑、惊愕的目光。
“喂!姑娘们,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有难民好奇地问。
“海参崴!”加尼雅大声作着回答。
“不怕死吗?傻姑娘!”
“妈妈在海参崴等着我们呢!”伊琳娜快乐地说。
“祝你们见到妈妈!”
当天晚上,马车到达乌苏里斯克,这是个小镇,在背风的墙根、草堆和角落里,蜷曲着暂时停下脚步过夜的难民。
赶车的车老板儿是中国人,把车赶到镇上一个熟人家的院里。伊琳娜二人在这个中国人家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在热炕上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好客的主人准备了一锅新蒸出来冒着热气的大饼子,一面给伊琳娜二人当早餐,一面给她们带着路上吃。下午四点钟,到达海参崴。
海参崴的情景比乌苏里斯克好多了,在她们经过的路上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到难民。车老板儿对海参崴也很熟,在近晚的黄昏中,直接把车赶到西比尔采夫大街23号。
这是一座二层楼公寓。面对两层楼的上下两排长长的窗户,伊琳娜一时怔住,不知哪一扇窗户里住着母亲。
“我们一家一家的找吧,总能找到!”加尼雅说。
“找吧!”
“两位小姐,应该把另一半车钱给我了。”车老板儿说。
“对不起!”伊琳娜急忙付车钱。
老板收了钱,调转车头,要走。
“可是请等等!”加尼雅叫住车老板儿。反身对伊琳娜说:“不能让车走。明天接母亲回去,还要用车呢!”
“哎哟,对对对!”
加尼雅对车老板说:“先生,我们准备明天继续使用你的车。请稍等一下,我们到楼里去找人,找人回来明天就回绥芬河。”
“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着。”
伊琳娜二人走进楼。当加尼雅举手去敲第一家门时,伊琳娜直觉得心脏就在喉咙里跳。
第一家没人响应。第二家也没人。敲到第四家,出来一个老头儿,一脸络腮胡子,面目倒很慈善。
“你们找谁?”
“我找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她是我母亲。”
“你们从哪儿来?”
“哈尔滨。”
“天哪,从哈尔滨来!你来晚了一步,你母亲上午已经离开这里。”
伊琳娜仿佛一下跌进冰窖。
“为什么?为什么离开?”加尼雅问。
“哦,姑娘们,你们不了解这里的情况,红军要打过来了,满街都在盛传,红军要杀死为临时政府作战的军官、士兵,要把从乌拉尔以西逃来的贵族送进劳改营,要征收农民的粮食。”
伊琳娜打断他的话:“大叔,我母亲能到哪里去呢?”
“这座楼的大多数人已经走了,因为火车不通,都去了码头,准备乘船离开。姑娘们,如果你们运气好,也许在码头会遇到母亲。”
“加尼雅,去码头!”
二人跑到楼外,跳上马车,让车老板儿赶快去码头。
天已傍晚,金角湾海港码头的广场上聚集着数千人的难民。海港大楼候船大厅内外,附近建筑物背风角落,挤满他们的身影。建筑物的墙体为他们挡住阵阵寒冷的海风,却挡不住剌骨寒流的袭击。难民们竖起大衣领,裹紧头巾,披着毛毯,坐在行李包上,有的干脆席地而卧,准备熬过长夜。港湾里停泊着几十艘灯火通明的大小舰船,把海面照耀得如同白昼。两艘大型舰船停泊在码头边,明亮的探照灯不时地照在船身上,一艘是“鄂霍次克”号,一艘是“埃利多拉多”号。
伊琳娜从西比多采夫大街来到码头,心里万分焦急,不知母亲能不能在这些难民中。
伊琳娜二人首先拼命钻进拥挤不堪的候船大厅,这里虽然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却出奇的肃静,仿佛是座空房子。
“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伊琳娜放开嗓子喊。
她期待坐着或躺着的人群中有人应声而起。
她得到的是众人投过来的惊异目光。
“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伊琳娜接着喊。
“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加尼雅跟着喊。
一个从梦中惊醒的年轻妇女站起来:“你找我?”
“不不,不是找您。”伊琳娜朝她抱歉地说。
从服饰上看,年轻妇女很富有。她几步跨过来,掏出香烟,请伊琳娜抽。
“谢谢,我不抽烟。”
“快把我憋死了!”她很有教养地问伊琳娜,“我抽一支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您抽!”
年轻妇女点着香烟,仿佛在向朋友倾诉,说:“我厌倦了逃亡生活。不如死了算了。”
伊琳娜说:“夫人,我比您也好不了哪去,我跟母亲走散了。”
“你比我的情况更糟糕!”
“夫人。请问今天有船出港吗?”加尼雅问。
“跑长途的船没有一只出港,跑短途的私家船倒是忙个不停。”
“长途船什么时候开走?”伊琳娜关心地问。
“鬼才知道。码头上这些难民都是准备坐船走的,买不起船票的,已经走着去了中国。”
“我看见码头上停着两艘军舰,它们也准备撤走吗?”
“你只看见两艘军舰?海港里停着30多艘舰船你没看见?它们来自波罗地海和北海舰队,仁慈的斯塔尔克上将决定尽量带走码头上的难民,聚集在这里的难民都是从莫斯科、彼得格勒逃亡过来的。”
“这些舰船什么时候开走?”
“听说部队方面有些人员还没撤下来,在等他们。”
“岸上这些难民保证都能上船吗?”
“上船是有条件的,要买票,难民这么多,试试运气吧。”
伊琳娜和加尼雅走出大厅,车老板儿迎过来,问:
“二位,你们还需要我吗?如果不需要,我就找地方歇脚去了。”
伊琳娜和加尼雅商议了一下。
“大叔,你一走我们就找不到你了,你还是留下来吧,再等一等,我们到广场上去找找,车费肯定多给你。”
车老板儿留下来。
伊琳娜和加尼雅沿着广场周围建筑,向那些鬼魅似地躲在阴影中的难民,喊着母亲名字,寻了一圈,也没找到母亲。
伊琳娜不知道,此时母亲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已经在“鄂霍次克号”军舰上。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听说斯巴斯克防线被攻破后,街上盛传红军会把难民送进劳动营改造,这才让她决定离开海参崴,随斯塔尔克的舰队飘泊流浪去。上午她带着伊琳娜的姨婆婆来到港口,看到不少军人带着家眷登舰,又看到有难民通过贿赂看守舷梯的水兵而上了船,便拿出身上已经不多的积蓄,买通水兵,与伊琳娜姨婆婆登上“鄂霍次克”号。
“二位小姐,明天接着找吧,”车老板说,“我带你们到一个大车店猫一宿。”
“猫?”
“对了,就是住一宿。”
伊琳娜和加尼雅第二天一早来到码头。候船大厅人山人海,已经开始售票,买到船票的人,又跑到入船口等待检票上船。
从前线溃败下来的军队、伤员赶了一夜的路,拖着疲惫身躯开
始登船。排在他们后面的,有士官武备学校的学员,残废军人,各路杂牌军。
“她在那儿!”加尼雅突然大叫起来。
伊琳娜循着加尼雅手指望去,看见高高的“埃利多拉多”号甲舨上站着一个妇女,身影跟母亲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一模一样。
“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加尼雅朝那女人喊。
“妈妈!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妈妈!”伊琳娜喊。
那女人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在栏杆旁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开。
“难道她不是母亲?”伊琳娜问加尼雅。
“也许不是。”
“可她跟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啊!”
“我们的喊声她应该听得见呀。”
二人陷入困惑之中。
接近中午,军队、伤员、士官武备学校学员、军官已经登上停泊在港口里的30艘舰船。
买到船票的难民开始登船。
“我们怎么办?”加尼雅问。
“还能怎么办?一定要上船!”
“好啦!你在后面跟着我!”
加尼雅像一艘破冰船,一头扎进挤成一团的难民中,拼命用肩膀拨开人群,向舷梯挤过去。伊琳娜在她身后,在转瞬即逝的人缝中跟着往前挤。费了好一番力气,总算来到舷梯口,这时“埃利多拉多”号已停止登舰,难民群又向另一艘船涌去。
伊琳娜和加尼雅失望极了。
“我们怎么办?必须要上这艘舰!”加尼雅说。
伊琳娜忽然想起荣连贵写给她的那个老司务长的条子:
“我们去找这个司务长吧,也许他能帮助我们。”
“这倒是个主意。可等我们找到他,这些船恐怕就开走了。”
伊琳娜和加尼雅站在码头上,海风掀起她们的头发和衣裙,是那么孤立无助。
一辆马车飞快地奔跑过来,停在“埃利多拉多”号舷梯口,车上跳下几个士兵,抬下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受伤军官。士兵跟把守舷梯的水兵说了些什么,水兵便放行让他们登舰。
“加尼雅,你那还有多少钱?”
“你问这个干什么?”
“给我一百卢布。快给我!走,咱们去试试运气。”
伊琳娜和加尼雅来到看守舷梯口的水兵前。
“请问,什么时候启航?”伊琳娜客气地说。
“不知道,要等将军的命令。”
“伏尔加号上的老司务长鲁格纳特您认识吗?”
“不认识。”
“他是我家一个亲戚。我是从莫斯科逃难过来的,来投奔他,可是一直没找到他……”
“水兵总是飘泊不定。”
“您说得对,水兵飘泊不定。现在我遇到麻烦,我母亲已经上了这条军舰,我们没上去。您能帮我一个忙吗?”伊琳娜把一张一百卢布钞票塞到水兵手里,“请让我们上去照顾母亲吧!”
水兵毫不迟疑,拉开挡在舷梯口的木杆:“上去吧!”
“谢谢你!”伊琳娜激动得在水兵脸上亲了一下。
“谢谢!”加尼雅也在水兵脸上亲了一下。
二人跑上舷梯,登上“埃利多拉多”号。
登舰后,伊琳娜和加尼雅在甲舨的难民中寻找母亲,然后又到舱内各处找,嗓子都喊疼了,将近一小时后终于找到那个酷似母亲的女人。这个女人仅仅是酷似而已。
“没关系,没关系,我来自彼得格勒,姑娘们别灰心,继续找吧,找吧!只要母亲在这条船上,就一定能找到。”
伊琳娜几乎要崩溃了。
“都怪我,认错了人……”加尼雅责备自己。
“下船吧!”加尼雅说。
这时头上响起三声汽笛声,“埃利多拉多”号启航了。
港口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汽笛声,30艘舰船相继启航。
“伊琳娜,你看那里!”
伊琳娜顺着加尼雅手指,看到车老板儿冲着甲舨上的她俩挥手喊叫,伊琳娜这时才想到她答应多给车老板儿的车钱还没来得及付给他。
伊琳娜冲车老板儿挥着手,表示歉意。
我曾经查过史料,据资料统计,这次海参崴水上大逃亡,共计有30艘舰船。这支船队共载有:来自莫斯科、彼得格勒、波罗的海沿岸土耳其斯坦流徙到海参崴的难民2000余人;西伯利亚士官武备学校和哈巴罗夫斯克士官武备学校的学员700人,外贝加尔地区的难民1500人、没有组织的难民300人;其余是6370名军人,这部分军人包括:斯塔尔克将军指挥的各级舰队官兵700人、混合医院的军医、职工及伤病员250人、残废军人120人,别列杰夫将军的部下1000人、格列博夫中将指挥的远东哥萨克军团3500人,海军陆战队300人、海军机关的职员200人、维什涅夫斯基上校率领的支队100人、鞑靼海峡沿岸的海军陆战队军官100人、警官100人。
这支载着上万名逃难者的船队,为了活命,向着大海深处和未知的世界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