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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变形记

那头雄狮慵懒地趴在地上,头枕着前肢,着迷地看着天空,对马达声的来临无动于衷。母狮听到马达声,弓起了身子,招呼她的三个孩子钻到自己腹下。观光车建得像囚室一样,正在穿过狮虎山。游人们走下观光车,隔着铁栅栏,惊叹着狮子们壮健完美的身躯。

但一个四岁大的小孩却在大人不经意间,从栅栏中间爬进去了。

狮子和人群都看到了那个孩子,只见他慢慢地朝狮子跑去,一路却咯咯地笑着。三头小狮子探出头,很好奇地看着他;然后,它们轻快地向孩子跑去。它们四个大笑着滚到了一起。随后,三头小狮子再次向母亲跑去。一旦意识到把孩子落在了身后,它们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孩子,等着他赶上它们。孩子终于跑到了母狮身边,并且躺在了母狮身旁,母狮舔了他一下,把他拨了一个滚。孩子的笑声更大了,翻过身来,抓住了母狮的脖子。母狮轻轻地摇摇头,甩脱他的手,再次舔了他一下。当孩子与母狮、小狮子玩耍的时候,雄狮瞩目着它们五个,它弓起身子,向栅栏外的人们咆哮了一声,带着它的一家子和孩子走进了幽深的洞里。它们总是走走停停,因为老是要等孩子,但它们终于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连同那个孩子。

一个月之后,人们终于从狮群中夺回了这个叫艾东的孩子。这场争夺战异常凶险,狮子们时刻守卫着艾东,一有人接近,母狮就把艾东藏入腹下。因为怕母狮的体重压死孩子,一直没敢用麻醉枪。而感到危险的雄狮,性情变得非常暴躁,它的咆哮令所有试图接近它的人魂飞魄散。但最终,人们找到一个机会,在雄狮和母狮远离艾东的那一刻,射出了麻醉枪。当人们试图带走艾东时,又遭到了小狮子凶猛的攻击;更令人惊讶的是,艾东的攻击同样凶猛,他出其不意地咬住了抱着他的人,最后,好几只强壮的手臂才分开孩子的嘴。

艾东被强行带走,这使整个狮群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母狮好多天不吃不喝;而雄狮则开始四处踱步,寻找艾东;至于三头小狮子,在失去自己的玩伴之后,它们完全无精打采。

艾东接受了全面的检查,他的身体看样子还不错,但是他已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些狮子的习性。他依然记得走路,但速度缓慢,然而一旦跑起来,他会四肢着地,速度惊人。他只吃肉食,从不吃饭、面食、蔬菜。他学过的人话还记得一些,但是他更习惯于哼着一种奇怪的声音,专家们认为这是狮子的语言;更令人称奇的是,这个四岁的孩子居然像一头真正的狮子那样咆哮!

在父母担忧的目光中,小艾东慢慢长大了。他似乎忘记了以前的经历,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孩子,他说着人话,也吃米饭蔬菜了;他用两腿跑步,也不咆哮了。他们慢慢放心了,小艾东毕竟是一个人嘛,他只在动物中生活过一个月,怎么抵得上在人群中生活这么多年?

十年过去了,艾东已经十四岁了,他是一个漂亮优雅的孩子。他的父母把他童年时候的经历忘了,现在他们一看到他,想到的就是他的未来。他一定会有个美好的未来。

但是有一天,艾东没有回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艾东的父母打电话问他的老师,老师说今天全班去狮虎山参观,所有学生似乎是一起回来的。

“你确定吗?”艾东的父亲很怀疑地说。

老师犹豫起来了,他解释说自己并没有点名,但艾东一直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他不会脱离集体的。

他们挂了电话。他们的心沉了下去。在在夜色中他们来到了狮虎山。一到那里,他们就听到了震天动地的狮吼声,整个山林都在寒冷中颤抖。他们仔细去听,发现这吼声是有规律的,先是一声微弱的吼叫,然后是狮群集体的回应。他们听出来了,那比较微弱的吼声定是来源于他们的儿子。他们想到,十年前,他们的孩子就是这样吼叫的。

艾东从来没有忘记他在狮群中度过的岁月,那些岁月停留在他的记忆深处。他们以为艾东长时间停留在人的生活之中,就可以让那段记忆消失,但记忆是不会消失的,它只是藏在什么地方,一旦找到机会,就猛地窜出来,吓人一跳。

在他们近乎歇斯底里的要求之下,工作人员勉强同意带着他们夜游狮虎山。固然,今晚狮子们的吼叫声非常怪异,但眼前两个神经兮兮的中年人的解释更是匪夷所思。怎么?一个人宁愿变成一头狮子?也就是说,他要离开高等动物之列而向低等动物走去?简而言之,他想变成畜生?

游览车靠近了狮群。狮吼依然震天。在车光之中,居然真的有一个背影趴在栅栏旁边,头高昂着。

“东东!”艾东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然后晕了过去。

狮吼声突然消失了。艾东回过头,木然地看着车子;他的父亲冲下车,把他往车里拽。艾东倒是一点都没有反抗,他只是很茫然地看着父亲。在他的目光中,父亲发现了一种陌生的东西。他有一种幻觉,他从疯狂的边缘拯救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艾东开始拒绝上学,拒绝走进人群;他时刻都想冲出家门,跑到狮虎山去。但是父母把他的房门紧锁着。

他们的孩子正在走向疯狂,他每天喃喃自语,用一种陌生的语言,有时其中夹杂着人的语言。于是,他们隐约地知道,他们的儿子在怀念狮子,他自认为是一头狮子,他的家族正在召唤他回家。这个家并不是狮虎山,而是一个叫安得利亚的草原,那里有明亮的阳光,充足的水分,成群的羚羊和斑马,那里空气清新,草丰水美,是世间的天堂。

安得利亚,它在哪里?

在艾东的自言自语里,还出现了国王、王后以及四个王子,他动容地描述着国王和王后的衰老,它们被人捕获,带离了它们的天堂;现在它们老了,它们要回家去。而它们将带着四个从未见过故乡的孩子重返安得利亚,它们要在那里学会统治一个辽阔的帝国。它们将在那里无比自由地穿梭于丰满草水之中。

除了呓语,艾东的其他变化表现在:他拒绝吃饭,于是他日益消瘦下去;他离开了床,趴在墙角,重新四肢着地生活了;与此同时,他再次咆哮了起来,他们无法理解从他瘦弱的身躯内是如何发出如此雄伟的吼声的。

他们不仅感到恐惧,而且感到羞耻。他们无法向别人交待:为什么儿子情愿过畜生般的生活?没有人能够理解,实际上他们无能为力。当他们走在社区的小路上,人们的目光便会寻找到他们,人们窃窃私语,令他们无地自容。甚至走在巨大的人群之中,他们也低下头,生怕有一个人认出自己,然后向周围的人宣布他们养出了一个多么怪异的儿子。

生活压力之大,令他们再也无力承受了。母亲每天只知道以泪洗面,父亲则呆若木鸡。最可怕的,是看着自己十多年来的心血一步一步,非常清晰地走向毁灭,而他们不得不让步。他们只得承认自己的儿子疯了。为了不让他绝食而死,他们走出了最屈辱的一步:把生肉扔给他吃。他像一头真正的畜生那样扑到生肉之上,专心致志地吞食,其间头抬都没抬一下。

现在,他们唯一的办法,是找精神病医生。一位叫李科的大夫走进了艾东的房间,他为趴在墙角,以血红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的艾东进行了一次催眠。他告诉艾东的父母催眠的结果。

“他的记忆中现在充斥的是一片叫安得利亚的草原,几头狮子,以及返回安得利亚这样一种行为。关于他的生活,他所能记忆的已经不多了,甚至他的语言能力也差不多衰竭了,他只能说很少的人话,而且表达时呈现明显的儿童化,我想,他最终将完全丧失语言。他这种状况很难界定,原因很复杂,可能有失忆症、精神分裂症、自闭症等等多种疾病。”

“还能治好吗?”艾东的母亲胆怯地说。

“这个很难说,而且他这种病症全世界可能是第一次出现,我回去还要研究研究。”

李科又来了几次,但他从没有说艾东有治好的希望。他们渐渐地绝望了。他们经济情况也快承受不住了。这时候,李科向他们描述了一个建议:把艾东交给他所在的研究所,他和他的同事们将研究艾东的疾病,并竭尽所能治好艾东;这种治疗不用他们的钱,只需要他们签署一个协议,保证在艾东被治好之前,艾东完全属于他们研究所,艾东的父母不得以任何理由干扰他们的研究。

“其实,我们所长对艾东的病例非常感兴趣,如果能治好艾东,这将是医学史上一个伟大的成就。”

他们明白了李科的真实意图,这意味着他们也许将永远失去自己的儿子,而他们的儿子将成为一个研究的对象。母亲突然想到她曾经看到过的一只用于实验的兔子,它病歪歪地蜷在笼子里。她的儿子将像这只兔子一样任人摆布!她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了。但是父亲制止了他。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让我们抬不起头。”

“你把他卖了,你把自己的儿子卖了。”她喃喃地说。

他绝望了,愤怒地指着艾东的卧室。

“那是你儿子吗?那看清楚!那是你儿子吗?他是一个人吗?他是一个畜生!”

父亲不顾母亲的哭声、尖叫声,签署了那份协议。

过了两天,李科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人来到艾东家,要带艾东走。他志得意满地走进艾东的房间。这时候,只见艾东“腾”地扑到了他身上,并且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这两天,因为绝望,父母忘记给艾东喂食了,饥饿的艾东扑向了他的食物,这是他第一次向人进攻。李科的两个助手立刻制止了艾东,他们用胶布紧紧地缠住了艾东的嘴,并且用一条铁链套住了艾东的脖子。艾东拼命地挣扎,一次次试图发起攻击,但一次次被棍棒打回。他很快头破血流了。李科被迅速送往医院,而艾东则被两个手持棍棒的人牵着,走进了电梯。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今晚艾东将被送走,他们都站在小区外,看着艾东四脚步行(他的动作还真轻快),并且被人关进车子。艾东的父母不敢下楼,他们只有站在窗口,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众人的围观中消失,并且听到了他的一声咆哮。这成为了他们生命中最屈辱的一天。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记住:我们从来没有过儿子。我们要强迫自己相信这一点。”父亲说。

他听到的只有妻子的哭泣。

母亲到底不放心自己的骨肉,她偷偷地溜进那个研究所,但是研究所的楼很高,她不知道艾东在哪里。在那些长长的走廊里,行走着、或者站立着一些表情怪异的人。她心惊胆战,逼迫自己不去看那些人的目光。她想,一旦他们意识到她与他们并不一样,那么,毫无疑问,他们将扑向她,将她撕碎。她回忆起饥饿的艾东扑向李科的那一幕,疯狂的人是如此无所畏惧。

但是,艾东又在哪里呢?在这迷宫一样的建筑里,她变得迷茫,身边的危险又使她不敢走回头路。一旦走回头路,他们就明白她的底细了。

正在茫然之际,她听到了艾东的咆哮声,他的咆哮让整幢楼都颤抖了起来。她立刻上楼。义无反顾地向声音的中心走去。咆哮声又持续了一会儿。当她走到那层楼时,刚好看到一个脖子、手脚被铁链捆缚在手术床上的人被推进一间房子。那一定是她的孩子。她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窥视着里面的一切。不知为什么,艾东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她只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这么厌恶镜子,你打碎一切玻璃,因为你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脸,你憎恶人脸,对一头狮子来说,人脸是多么的丑陋啊!你迫不及待地要划破它,但你的爪子有什么用呢?所以我们来帮助你,我们已经快把你的脸变成一头真正的狮子的脸了,那样,当你走进阳光里,你会感到多么的满足啊!你将成为一头完美的狮子!”这是李科的声音。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他又不说话了,只听到一些器具轻微碰击的声音。

“这下就无懈可击了,等麻醉完了,给他一面镜子,他一定会笑起来的。”李科说。

她退到了楼梯口,她想看个究竟,他们到底在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打麻醉?为什么他说艾东砸碎一切玻璃?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艾东的咆哮,那咆哮声中像是有一些欢喜,然后,她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出现在走廊里。她偷偷一看,心凉了下来。她那曾经是美丽的孩子已经面目全非了。

他的脸上被纹了狮脸一般的刺青;他的好牙全被磨光了,只留下了可怖的尖牙和獠牙;他的上唇被撕裂,呈倒V字形;他的上唇插满了细钢管,细钢管上插着黄色的硬须;而他的耳朵被削成了尖形,现在还流着血,也许刚才他们就是在削他的耳朵;他的头发全被染成了黄色,长而卷曲。

她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她被巨大的悲痛、恐惧与愤怒吞没了。但她依然保持着冷静,眼泪静静流下来。拯救儿子的意识变得无比尖锐,使她战胜了一切其它情绪。她看着他们把艾东带进了电梯,电梯在七楼停住。她上了另一架电梯,走进七楼。她看到他们的背影在一间房子里消失,然后他们出来了,他们连门都不关。她等着他们从电梯口消失,然后向自己的儿子走去。

艾东被锁在一个铁柱子上,他趴在柱子旁边,看着她。

他记得我,她想,他依然记得我,不管这种记忆现在衰落得多厉害,但我总是他的妈妈,我把他从肚子里生出来,我经历过最大的痛苦,我要承受这一切!他一定记得这些,所以他一点都没有显出惊讶、厌恶、攻击的意思,他只是很安静地趴在那里,很安静地看着我。

她立刻跑上前去,跪下,抱住了他。她的眼泪流到了他的头发上。他轻轻地蹭着她的肩,她感到其中的爱意,因此,她更加难过了。她后悔自己把儿子给卖了,她当时就应该拼命制止。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母亲可以出卖自己的儿子。

她放开他,看着他可怕的面容,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东东,我会带你走的,你一定要等着我,我会带你走的。”她坚定地说。

她站了起来,他用脸蹭着她的裤腿。她几乎不忍心离开,但她必须走。

“东东,等着妈妈,妈妈会再回来的,妈妈要带你走。”

对于这次经历,她只字未向自己的男人说。对于将来要采取的步骤,她很清楚。

她再次溜进了那个研究所,她在洗手间躲到深夜。当她感到安全的时候,她去寻找艾东。他们以为把他拴在铁柱子上就万事大吉了,他们错了。门没有上保险,她走了进去,从包里拿出了钢锯。卖钢锯给她的人告诉她,只要是铁做的东西,这把钢锯都可以切开,但她切开锁链也花了一个小时。她小心翼翼地工作着,警惕着走廊里的动静。艾东很温顺地靠着她的腿。

艾东终于自由了。

她带着艾东向大门走去。值班门卫的房里,灯还亮着。她看了一眼艾东。她过去敲门。门卫开了门,赫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怪物!他惊叫一声,吓呆了。桌上有一串钥匙,他们很走运。

但是她要把艾东带到哪里?家?不,那是不可能的。人群无法容忍他。

“艾东,你要去哪里?”

艾东晃晃头,一路在前面小跑,意识到把母亲落在身后了,他还会停下来,等着她。

艾东在把她带往狮虎山,她明白了。狮虎山在郊外,很远,他们不能乘车,只能步行,可是步行什么时候能到呢?艾东就像看懂了她的意思,突然停下脚步,趴在地上,等她过来,他就蹭着她的脚。

“你要我骑着你?”她明白过来了。

他点点头。

这可能吗?她想,如果儿子真的变成一头狮子,那么为什么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理解她,体贴她?

她果真骑了上去。儿子的背部出奇的宽厚、平坦,她坐在上面,被儿子轻盈的脚步带向远方,就像飞翔似的,耳边风飞快地穿过。

他们很快就到了狮虎山。用同样的方式,他们把门卫吓得晕倒了。这时,她惊讶地发现儿子从门卫身上叼出一串钥匙。这时,她明白了,儿子要打开狮笼。她跟着搜索起来,又找到了两串钥匙。

艾东咆哮了一声。声音响彻了狮虎山。过了一会儿,传来狮子集体的回应声。艾东显得很焦虑,叼着她的裤腿拖着她向狮虎山深处走去。他们走到了狮笼边,试了很久,才找到狮笼的钥匙。

她觉得自己像在梦中一样,即使五只大狮子站在她面前,她也没有感到任何的害怕。艾东与它们亲密地缠在一起,它们哼着,显得很快乐。她被艾东忘在了一边,当她想到这里时,她真的悲伤起来。

但是,一会儿,艾东与狮子们分开了,又叼着她的裤腿往另一个狮笼走去。

最终,她自己也不相信,她居然打开了所有的狮笼和虎笼。她已经身不由己。

它们向大门蜂拥而去。她呆呆地看着它们,艾东在它们之中显得很快乐,他在人群中生活时从没有这么快乐过。艾东看到了她的悲伤,他咆哮了一声,从狮虎群中走过来,走向了自己的母亲。

“安得利亚!”艾东说,然后,他停顿了很久,说出了一个词:“妈妈?”

她抱着他的头,泪水再也止不住了。但艾东好像感到不安了。她放开了他,它们都在等着他。

“东东,你走吧,”她变得平静下来了,“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这里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安得利亚。”

于是,艾东真的走了。他与它们像巨大的黑色波浪似的,从她眼前消失。大地仿佛在震动。

而她,还要找车回去。当她躺在床上,避开丈夫的询问,默默流泪时,她不停地想起十年前艾东走向狮子一家的情景。那时候,孩子是多么的快乐啊!她记起来了,那时天空很蓝,很晴朗,此后她再没见过那样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