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蛆虫之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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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在那之后又死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本地人,另一个是外地来探亲的——本地的女人已经没几个敢于留着长发走在大街上了。

警察们搜了三次山,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夏雪依旧每天早上跑步,每隔一段时间,在她背书的花坛边就会出现一串浆果、几颗榛子或者两朵蘑菇。刚入秋那几天,也许是因为没什么显眼的可以留下的山货给她,他在窗台边上堆了一小堆草,连着根上的泥土一起。夏雪走近去看才发现那是一丛小花,非常非常的小,每一朵花都只有HB铅笔的芯那么大,天蓝色的五片花瓣拥着小太阳般明亮的黄色花蕊,细细小小生机盎然地开放着。

她把那丛花栽到了没什么人去的学校后院,想象着当它开遍整个院子的时候该有多漂亮。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们依旧被要求结成小组放学,但夏雪在回家的路上大部分时候都是孤单一人。她讨厌那个不说话的男生,尤其讨厌在身边走着一个沉默不语的家伙。她已经受够了家里那种四处弥漫的沉默,还有时不时会爆发出来的叫喊。

她没有错过任何一次晚自习,独自来,独自走。妈妈要她好好读书,而她也很听话地努力着。

“好好念书,考重点高中,家里没有钱送你念自费,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去扒树皮割玉米?就你干活儿那慢悠劲儿,端盘子都没人要你。”

妈妈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穿上外套。夏雪低眉顺眼地听着,也套上校服,背好书包。母女俩一起出门,一个走向麻将厅,一个走向学校。

入秋后天黑得渐渐早了。上晚自习的路上已经亮起了路灯。

夏雪其实并不喜欢那些路灯,当那些灯没亮起来的时候,四周仍有些漂移的灰蒙蒙的天光,让夜色中的铁轨变得不那么可怕。但灯亮起来了,那些晕黄色的灯光就像一把利刃,硬生生劈开夜色,楔入黑暗,把那条路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黄色光亮,但亮光之外是无限深远的黑暗,站在光里向黑暗中看去,就像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

她习惯性地绕开火车头和灯光,走进黑暗里去。

脚下踩着铁轨和碎石的路基,当夏雪意识到自己没有走向学校的时候,已经在铁轨上走出了一小段距离。在她的身后是温暖的灯光,而在她面前,无边无际的黑暗静静地铺展开来。

她看到了那个人。

她先看到了那个背影,伛偻,瘦弱,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衫和一条肥大的短裤,弯腰低头,蹲在地上忙碌着什么。

在那个人面前是一具尸体,血淋淋地,似乎刚刚被剥去了头发。她可以看到死去的女人瞳仁里折射的灯光、夜空和黑暗,就像是整个世界都钻进了那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里。

那个人回过头来。

那个人的眼睛迎上了她的眼睛。

我应该跑,她想。我应该往回家的路或者上学的路上跑。有多快跑多快。要拼命跑。

但她没动。她的脚像是生了根,而她的目光则被那个人的眼睛牵引着。

她看到那一切。

她看到石砖地面上拖曳而过的长长黑袍;她看到深绿色的污水荡漾起一环一环的波纹;她看到许多顶金色的王冠从大到小排列成一行,最小的那一顶被放在蛆虫的头上;她看到群蝇飞舞遮天蔽日,如同诸神黑色的裙裾;她看到滔滔江水漫过堤岸、冲刷过土地、房屋和街道、一块木板顺流而下,一只惨白的手死死将木板环住,黑色的头发在水波间载沉载浮;她看到大地上绿草如茵、一树树梨花盛放洁白如雪、两具手拉着手的小小骷髅坐在树下,眼窝里亮起幽暗的火光。

她听到了。

她听到了哭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她听到汽笛鸣响、车轮隆隆撞击铁轨;她听到孩子奔跑的脚步声踏过石阶;她听到无数条肢腿爬挠过天空、悉悉窣窣作响;她听到一曲没有词的歌,在大地深处反复回荡。

她闻到了。

她闻到日出之前空气里尚未散去的冷露的气味;闻到炊烟飘过屋顶、米饭在锅里变熟的气味;她闻到水冲刷过石头上的青苔溅起时那种微苦的泥土味;她闻到浓郁而甜的腐烂味;她闻到太阳晒在干草垛上、有猫儿在上面跑过时的尘土味;她闻到死亡的味道,像是一条细细的黑色的蛆虫,自所有这些气味的缝隙间悠然爬过。

那个人站起身,向她走过来。

她嗅到指甲油的气味,那是所有气味中唯一不自然的,强烈、刺鼻、又带有一点古怪的芳香。尸体边上放着一个小瓶子,里面金光闪闪,王冠的颜色。

如果他抓住你,你得打他。

幻象褪去了。头顶群星璀璨挂满天幕,她陷在黑暗里孤独无助,面对着一具尸体,和一个杀人犯。

夏雪把手伸进裤袋,摸索到那串钥匙。

那个人向她走过来,步伐迷惑而笨拙。她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只能看到那双黑色的眼和扭曲的嘴唇,她听到那双大脚穿过长草时沙沙的脚步声。

她握紧钥匙。

面对面的情况下,直接捅眼睛似乎使不上力。

这样想着,她绷紧了手臂,当那个人靠近时,她突然抡起胳膊,坚硬的钥匙击中对方的太阳穴,猛地挫进头骨。

强烈的冲击感令她的手臂发麻。

一声尖叫响起,高亢,尖锐,痛苦。

反击来得又快又急,凶猛的一记直拳,打在她的胃上。她尖叫起来,世界开始旋转,她几乎要呕吐却没有什么东西能吐出来。疼痛从腹部开始飞快地蔓延,她跌倒了。

那个人绕到她身后,架起她,开始往草丛深处拖拽。她可以嗅到这个家伙身上的气味,强烈的汗臭味、某种腐烂的味道以及走过草丛后沾上的露水的气味。她想要挣扎却使不上力气,只能任那家伙将她拖入黑暗深处。

××××××

卖山货的男人跳下陡坡,在路上绊了一跤。直接穿过车站是冒险,如果有人看到他,那么警察肯定会随之而来。

但他还是走了最近的路。穿过车站,跳下月台,穿过铁轨,穿过那条女孩上学常走的尘土飞扬的路。

追着长草间拖拽的痕迹,他一头扎进黑暗深处。

××××××

这真是滑稽。她想,即使是蛆虫之王,在黑夜里仍然需要点亮一盏灯光。

在她昏蒙的视野里,那个白炽灯泡晃呀晃地亮着,有个人影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她听到门被开了又关上的吱呀声,闻到变质的水的臭味。

我不怕你。她想。

挣扎着,夏雪坐起身来。肚子还在痛,但没有刚才痛得那么凶了。这是一间破旧的木板房,四处漏风,窗户坏了一半,用木条粗陋地钉上。她没有看到那个人,这儿只有她自己。

她没有被捆着或者被锁起来,或许是那个人根本不怕她逃走。她四处张望着,看到桌上有一盒火柴。于是她拖过那张沉重的桌子堵上门,然后抓起火柴走到床边。

她不确定这个念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但她很清楚她没法逃走也没法打倒那个人,她必须为自己创造一个机会。

没人会来救她,妈妈打麻将去了、爸爸不在家,姥姥躺在病床上。她唯一的朋友去念中专了,那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正在被警察和猎犬追逐。她有一头短发却没能幸免于这场关于长发和蛆虫的灾难。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它不在乎你做的是对的还是错的,是好的还是坏的。

神不怜悯,她想,它只拣选。

她划了火柴,用它点着床单。

有人在外面砸门,非常用力而且响亮,她跑过去顶住门,她不能让这家伙现在进来,如果火被扑灭了,她就失去了唯一逃走的筹码。

那家伙把门挤开了一点儿,但她用力推了回去。她嗅到恶臭的味道,腐烂的气味,浓郁得令她想吐。

真奇怪。她想,这个人明明是活着的,闻起来却像是腐烂了。

身后的火苗跳动着,小而微弱。她必须争取时间。

“我知道你。”她对着门缝低声说,那双眼睛瞪着她,那股气味散发出来,她看到那薄薄的嘴唇扭歪着,她看不清那家伙的脸。

“我看到过你。”她说,语言就像幻象一样汹涌而来,仿佛完全不经过她的头脑,直接从她的嘴唇和牙齿间涌出。

“我在黑暗里看到你,我看到你点亮一盏灯。你不敢走在阳光下,因为太明亮了会把你烧掉。但你也不敢走在黑暗里因为你害怕它。你给自己点起可悲的灯,照亮你自己腐烂的脸。我看到过你很多次了,很多很多次,当你还裹着黑袍走在倾倒的砖头瓦块之间的时候我就看到过你,你拎着一团火,生怕把自己烧着了。我还在水底看到过你,我看到你在水里游,腐烂的肉从你的身上掉下来。我在通天塔的底座旁看到过你,你寄生在别人的身上爬上去,但当他们脱下衣服的时候你就摔了下来,在塔底下摔成一滩烂泥。我看到你戴着偷来的王冠、穿着骗来的袍子、坐上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宝座,你那座用粪石搭出来的宫殿坍塌在你的脑袋顶上。我不怕你,我见过你太多次了,我甚至埋葬了你太多次了,我知道你的名字,而你不知道我的。滚开,你这个可怜的东西!”

她尖声咆哮着。火焰在她身后燃起,她感觉到热度****着自己的背。

于是她放松了手上的力度,那个家伙更加凶猛地撞门,最终桌子飞开一旁,一个人影滚进屋子,轮廓被火焰照亮。她听到咆哮的声音咕哝着响起,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人的声音。

一袭黑暗掩入灯光。

斧头被抡起又落下,划出一条明亮鲜红的弧线。她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和那双明亮的眼睛。一只大手抓住她的手,把她拽出屋子。他飞快地奔跑。她跟不上他的脚步。于是他索性把她抱了起来,一路狂奔。

她扒住他的肩膀,仰起头去看他的脸。

“没事了。”卖山货的男人低声说,“不要怕,你没事了。”

“我打了他。”她小声说,意识到钥匙串还握在手里。冰凉,粘稠,上面沾满了血。

“你打得不错。”他说。

“放我下来吧,我能走。”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要确定她能够自己走路。然后他放她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

“我们得找个地方,把你的脸和手洗干净。然后我送你回家。”他说,“别告诉他们你遇到那家伙了,就说学校提前下自习了。”

“嗯。那个……”她意识到自己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

“什么?”

“谢谢。”

“别说这个,傻丫头。”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在他们身后,熊熊火光照亮了半面天空。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