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自鸣的卧室里,一直都挂着一张世界地图。那地图很老了,据说赵父考中专的时候,就挂过它,更早之前,这地图还出现在过爷爷的办公室。可能过去的东西质量比较好,尽管是一张普通的纸,除了泛点黄边之外,字迹依然十分清楚。赵自鸣就把那样的地图挂在屋里,觉得把全世界背在了身上。只要是在家的日子,他的乐趣就是在地图上画出各个区域的形状。有的区域是白鹤,有的区域是一座山,有的区域是莲花,有的区域是猫头鹰,有的区域是骆驼,有的区域看起来甚至像苍蝇。无论是地图上的哪一方土地,都能和自然界的动植物对上号。赵自鸣因此熟知了不少奇异动植物的名字。不过,没有哪个区域可以和机器时代的任何人类科技产品的形状一样,甚至建筑物也不能。比如,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很难有一个地方像鸟巢,像手机,像悉尼歌剧院。这些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屹立在不同的大洲,彼此裹挟,彼此紧挨,无论是高原、森林、城市,还是湖泊、湿地和峡谷,陆地在其中穿梭,除了有具体形状的海洋,没有什么能把它们真正分开。赵自鸣不止一次怀疑他从地图看到的世界是不是真实世界的形状,只是无论如何怀疑,这也是他能在仓平买到的唯一一张世界地图了。它没有被禁止流通还是因为,这上面找不到仓平。他把整个世界地图画成了一个动物世界,因为画的遍数比较多,地图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即使勉强找到仓平,估计也没有位置可以画下它了。赵自鸣觉得,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看不到鸟的。
除了洒水车的音乐第一次飘扬在糖水街的那个夜晚。
仓平的洒水车一共三辆,一般情况下,不会光顾糖水街这样的小街。尽管它在仓平历史上可称得上古老。街道最长,居民也多,商铺可称得上林立。只是,经不住别的街道一再扩建,它却因为地处城市心脏,“繁华景象”反而远远落后于中心大街,又因为年轻人少,适时造起各个充满花花草草的养老院,导致这里的养老文明挤走了不少棋牌室。在2003年夏初的那场瘟疫后,便是连唯一保留的棋牌室也关门大吉,变成了狗肉火锅。
洒水车出现在糖水街是一件比较奇异的事,有人说,这其中一半的原因来自赵自鸣。准确一些说,是赵自鸣引领的糖水街的一场瘟疫。
瘟疫学说在仓平已经绝种很多年了。仓平老一辈的人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去说起这件古老往事。唯一可以知道的是,之前那场瘟疫同样来自一个得了怪病的学生。赵自鸣在初一入学时的体检中所犯的病症,和当时那孩子如出一辙。赵自鸣很想离开这里,父母则认为,只有仓平在这方面的医疗是最好的。
赵自鸣需要去的医院距离最近的养老院很近,是一个位于糖水街边沿的医院,它看起来不如第一人民医院大气,却专治赵自鸣这种“疑难杂症”。自从下体定期流血之后,赵自鸣不会再梦见大肚子女人了。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床单上再没出现过乳白色的淡淡液体。胡子却开始汹涌生长起来,伴随着依然没有停止生长的身高,显得孔武有力。由于高个儿女生的帮助,赵自鸣在学校的时候可以赶在女生厕所没有人的时候进去更换卫生巾,再面无表情的换到男生厕所。唯一尴尬的是,女生厕所比男生厕所矮了一些,赵自鸣每次都觉得自己能顶到天花板。高个儿女生却说,这是你的错觉。
她这样说的时候,表情是毋庸置疑的。她是唯一一个因为留级不得不和赵自鸣一直在一个班的学生。她很努力,可惜每次考试总分只有222分。这分数无比尴尬,意味着连仓平下属镇上的高中都很难收留她。高个儿女生就是李挪。
李挪是糖水街中学延续时间最久的校花。校花成绩太差,某些骄傲的优等生不屑去追,赵自鸣这种成绩不上不下又因为治病不断奔走无奈留级多年的学生算起来是最有机会的。无奈,他似乎也只能和她做哥们儿。
李挪的字架看起来像一个瘦弱的衣撑,和她的身材倒是很搭调。她因为身高和成绩的缘故只能和赵自鸣坐在最后一排,那一排也只有他们二人,不过赵自鸣听力惊人,一百二十人的教室他依然能透过吵嚷的最后三排听到老师在讲些什么。多数时候,只要赵自鸣能给李挪重复,她的考试成绩往往可以超过222。只是,这种情况并不多,赵自鸣在这个夏天刚刚开始,就休学了。
休学发生在姥爷热死的第二天,坦白说,那应该是一个早该入秋的日期。只是在2003年的仓平,却成了夏末。县电视台24小时滚动播出因为楼顶浴室的盛行,全城上空结了一层厚厚的水汽保护膜。这里气温普遍比别的地方高出十度。夏季的延长带来糖水街人们洗澡时间的延长,水汽在增厚,赵自鸣随时都感觉危机不断。瘟疫,就发生在这场危机之中。
休学的原因源自第三期手术的复发。这不是赵自鸣第一次手术复发,每一次手术复发,他就觉得下体的血开始变黄,身高开始停止生长。不过,后者让他安心。在迅猛生长的日子,他经常在睡梦中感觉到骨骼发出脆生生的响动。他觉得体内有一只蚂蚱,伴随他的生长而生长,随时都能像曾经梦中的小宝宝一样钻出他的身体。
赵自鸣就在这个莫名其妙拉长一截的夏天开始不断的复发之路。他唯一的乐趣变成在小灵通里接收情色信息。主题多数围绕“勾男猎女”展开。每个看完短信躁动不安的夜晚,赵自鸣会给李挪发短信,只是她从来不回。她多半在某个自习室做无用功。赵自鸣有时候觉得,像李挪这样活着挺好的。至少一直相信自己可以变好,并处在这样的努力过程中,虽然这往往是个幻觉。
过去的五年间,赵自鸣去了无数次医院,最远到过省城。赵自鸣具体得的什么病,一直是糖水街上比较回避的话题。那时候,超生游击队已经和他怎么也生不出孩子的大肚母亲离开了仓平,赵父赵母成为糖水街上最年轻的成年人。当然,糖水街中学和糖水街小学的老师是没有计算在内的,这些人就像外来人口,一下班就急急忙忙奔往仓平县郊的家。
这个夏季,街上的人都戴上了口罩,即使是在楼顶浴室,透过弥漫的水汽和厚厚的玻璃,依然可以看见这些口罩们。口罩似乎代替散佚的地图成为仓平新的符号。甚至一度代替赵自鸣成为初二三班的符号。这是赵自鸣休学的第五年。不过在每一年初二三班的人看来,赵自鸣并没有离开他们很远。对于每一个任课老师而言,赵自鸣一直就坐在下面,像一双不会闭上的眼睛,注视着糖水街中学的一举一动。
李挪记得,瘟疫就是在这样的一天中展开的。
这是无聊的一天,朱谋又在讲李挪根本听不懂的化学,因为没有实验室,学生多数时候只能看着老师做实验。在李挪的视线中,那些升腾起的烟雾就如同糖水街上空的水蒸气一样,将弥漫她不知何时结束的初中时光,一直沉到整个仓平的地下。她这样想着,渐渐听到了一声深深的呼救。
这呼救声似乎离她很近,触手可得。声音一阵阵传来的时候似乎有缝隙——先听见的声音和后听见的声音之间有回响。她被这声音的间隔吸引。它试图包裹着什么。她这样一想,听觉便开始越来越模糊。在这模糊和模糊之间,李挪感觉到它有种吸力。能把她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惜她刚刚发现这一点,那声音就像溺水而亡的人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听到过一种奇怪的鸣叫吗?
在李挪对情色信息的回复中,赵自鸣只看到了这一句。
这让他很失落。却也让他震惊了一下。
你听到什么了?
有人让我救他。
谁。
我不知道,感觉就在桌子上,又感觉在地下。
地下的还能伸出手让你救他?
这说不定,有些东西,你不知道,就无法想象。
他们那天一直聊到了凌晨三点,这让赵自鸣对情色信息兴趣全无。在最后一条信息里,李挪写到——
赵自鸣,我觉得我变聪明了。
第二天的时候,她又发了一条:赵自鸣,我觉得和你说话让我变聪明了。赵自鸣没能及时回复他。姥爷就在家中热死了。
据说姥爷死之前试图去开空调,不过他的手还没碰到空调,水蒸气的重量就把他压死了——这说法是后来赵自鸣讲给李挪听的。在普遍的认识里,大家觉得姥爷只是热死的而已。热死,无疑是因为天气,或许和水蒸气有关。不过水蒸气再沉重,也不会起到这样的奇效。一切更像是赵自鸣杜撰。
杜撰是日后几年中李挪口中经常提到的。在呼救声事件第二天,也就是赵自鸣姥爷死的这一天,她依然在第三节化学课上听到了那个声音,只是这次,除了这束声音,她发现自己突然听不到别人的声音。她的视线中充满疼痛、表情扭曲的同学,他们拍着桌子,俯身蹲下去。老师开始召集别班的老师,初二三班被挤得水泄不通,接着,一班也出现这种情况,再接着——耳鸣的李挪走到学校操场的时候,发现这里坐满了表情痛苦的同学。他们身后,是一条又一条犀利的血水。在一阵分发卫生巾的大潮中,李挪知道,糖水街中学史上第二场瘟疫,也是最大的一场,终于爆发了。
赵自鸣看不到。他还看不到的,是姥爷死前死死攥着的那本地图册,他并不知道自己之后的好几年都会暗暗寻找这本地图册。他此刻只是在床上躺着,为自己的性别不明苦恼。如果不是再一次复发,他康复的日期或许可以提前不少。眼下,他只能等着再留级一年,除非他愿意利用这病床上的闲暇,好好学习一遍初三的课程,只是这不可能。赵自鸣这几年浪费的时间像是一个大空间中凝滞的一隅,不然他的脸为何看起来一点没有成熟的迹象。而且,似乎越来越小,除了胡子不断变长,长到刮胡刀跟不上它生长的速度。赵自鸣感觉不到自己和同龄人一样的“成熟”样。除了归结为有病之外,他开始对李挪听见奇怪的声音产生深切的嫉妒。
只是短信里的李挪只是兴致盎然的描述卫生巾大潮。
小卖铺缺货了,很多人在忙着补货。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似乎忘记了肚子还很疼,血还在流。
难道不会召集所有的妈妈拿给他们卫生巾吗。
……是噢。
接着,赵自鸣发现医院里看护老人、小孩、丈夫的妻子们都消失了。妈妈们从仓平的四面八方赶来,给自己的孩子送去卫生巾。只一会儿,整个糖水街中学的操场就飘满了这样的卫生巾塑料纸。它们看起来洁净、安全,能把整个操场围出一个坚实的堡垒,能堵住镂空厕所的每一个空心图案。
这确实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这之后的三小时内,政府办公人员、国企职工、私人小商贩,乃至幼儿园,所有的男小孩和女小孩,所有的男中年和女中年,一时间都被这样的红色血液围绕,他们疼痛难忍,又热情洋溢,除了那些为孩子送卫生巾的主妇和李挪,还有病床上的赵自鸣,每个人都疼痛难忍。奇怪的是,他们看起来都很快乐,这让瘟疫变得一点不悲伤。其中几个人还在这时向李挪打听赵自鸣的情况。晚上的时候,赵自鸣收到了他们的短信。
你的病太刺激了。
什么?
你不觉得很刺激吗?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这是赵自鸣过了很久才看得懂的短信,仔细想一想,在恐惧和疼痛之后,他也曾有一瞬间觉得身体有种异样的快感。它像是峰峦能一直冲破他的衣服,能一直穿过镂空的厕所,能到达他任何想去的地方。只是他和这些人不同,他们只是跟随一场瘟疫的脚步走过一个不曾到达的巅峰。他却一直在这种巅峰中,所以他会消极。快乐过度和悲伤过度的结局往往是一样的,这种相似很讽刺。
瘟疫跟随了这个夏天最后的十几天。虽然瘟疫之前,口罩已经在仓平盛行,这里紧跟大众脚步,幸而没有一个外面那种传染病的案例。本地瘟疫的到来倒是促使人们继续戴口罩,而且,口罩人越来越多。因为清洁工厌恶去打扫街道上飘扬的卫生巾塑料纸,导致那些天的仓平处在白色垃圾的包围之中,看起来像一座白色城堡——这当然是赵自鸣的梦话,在他的梦里,仓平经常是各种城堡,当他听到了白色,仓平就是白色的城堡,当他感觉到红色,仓平又变成一个红色的世界。红色的世界里有一直在洗手的他,他一直奔跑在梦中错乱的迷宫,他一直寻找着出口。他为始终沉浸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快感中感到惶恐。他梦里的表情总是纠缠的,晦暗的,五官们似乎打了一场群架,又不整齐地摆在了他的脸上。这梦里,李挪将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个仓平县上的“石女”,在这之后的几年也未能理解其他人对于这次瘟疫“唇齿留香”的快感,只觉得可怕。她和别人不一样,无论是痛也好,舒服也好,和别人不一样,都让她觉得不安。她感觉自己就是被丢弃的塑料纸,她会一直站在赵自鸣的身旁,她知道,他和她一样焦虑。只是,他们二人,一个是泛滥,一个是稀缺。
然而,那一天,李挪并没有表达这种心情,赵自鸣也没有。他继续看着千篇一律的情色短信,继续在被窝里展开一场又一场持久的自慰。他挥汗如雨,丝毫不怕复发之后的感染。他只觉得每一颗细胞都在流汗,每一滴汗水都恰到好处浇灌在极乐的瞬间。赵自鸣记得,洒水车的音乐正在这一天最后一次极乐瞬间到来的,它放着《世上只有妈妈好》的音乐,神清气爽地要驱逐一切躁动和炎热,驱逐这个夏天寒冷的夜晚。它凉飕飕的水波似乎洒到了赵自鸣的心里,虽然他能看过去的窗户根本看不到洒水车,但他听到了音乐,这就是洒水车来过的最重要痕迹。
赵自鸣躺在床上,心里暗暗在世界地图的某一块画出了洒水车的轮廓。他不知道这地方在哪。他想着,就站起来在世界地图上描出了这样的轮廓。在意识逐渐清醒起来的黎明,他看到有一个带着翅膀的洒水车飞到了外面。他知道这不是鸟,这比之前和之后任何一次看见的鸟都幻觉。他依然还是感到欣慰。他能看到洒水车长出的翅膀上充满行星的轮廓,他感到那上面充满了整个世界,甚至一直延伸到河外星系,这让他感到激动,同时疼痛也如期而至。他遗忘了这是复发之后那场手术的第二天,疼痛伴随的身体刺激让他感觉再次登临极乐。他想把自己长久的按在这个世界,就在这个愿望里。
窗外,在他没注意的视线下,长了翅膀的洒水车和门外洒水车的声音合为一体,气定神闲地走上了糖水街的大路,很快就不知道开向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