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了,一切边边角角细枝末节还会记得那么清楚,哪怕是世界不在了,只要她在,好也罢,坏也好,就一定会住在她心里,她现在不想想这些,亿万人死去,无声无息,连恸哭的悲戚都没有,留下来的人都只有最纯粹的自己和自己的记忆,既然活着,就只能珍惜这好不容易的活着。孟良审如果活着,一定会很快适应这里的环境,这里应该C绿区,只有那里才会有火炬草,她穿过香荚树林,向南,远远地可以看到一座高楼林立的城市,会是哪里呢。
也是这样的天气——云淡风轻,七八岁的她蹲在胡同里守着堆在家门口的一大堆煤块,运煤的没有等到她的家人下班就走了,住在不远处的小五骑着一根木棍跳过来,围着她和那堆煤块儿转了几圈,一句话也不说,和她一起蹲在地上看蚂蚁,天一点一点黑了,小五的奶奶在站在一堵矮墙下喊他吃饭,他看了看专心在黄泥地上写着各种数字的她,依旧没出声,奶奶喊了几句见没人应就慢慢转过矮墙回家了,她听到闵数的肚子咕咕地叫,又等了一会儿,天全黑了,胡同口才传来父亲的脚步声,小五把最后一只蚂蚁赶回窝,起身揉了揉小腿,一转眼就跑了,和父亲一起把煤搬回院子,她听到了自己的肚子咕咕地叫;总会遇到这样的一天——落叶纷飞,晚饭后,十二岁的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毛衣站在院门外的泥墙下等着闵数经过,柳叶扑簌扑簌一落,她立刻用鞋尖把它们从脚边扫开,又落了一层,远远的,闵数骑着自行车劈斩满地落叶而来,她低了头,只看自己的鞋尖,闵数也慢了下来,好半天,她脚下的柳叶才荡起细细的涟漪,再一抬头,只看得他的背影在一片青灰色的天下慢慢退去,拂掉发边的几片细细的柳叶,又站了一会儿,新月上来了,她转身回家,堂屋的大镜子里,她照了照自己的脸,黑亮亮的眼睛怎么那么好看,她才发现自己是美的。
真的就只剩梨子女人和她的那些爱情故事了吗,她的那个世界里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天地茫茫,也许她得独自走上好久才可以遇到下一个人,因为下一次是那么不确定,不可以挑剔、选择或者擦肩而过每一位好不容易才遇到的同类,这样的世界也许可以帮助人们改掉许多坏毛病,这里有点像人类初始却也不像,到处还有城市,说明人类的科技和文明还一丝尚存,可是已经再没人操控它们了,侥幸活下来的人们此刻最关心的肯定是自己的孤独,去找一个同类比发展更迫切,没有了那么多人,我觉得此刻最舒服的就是地球和那些少量活下来的动物,那里的植物好像没怎么受到损害,还有火炬草和香荚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我们这里的金鱼树,月亮鸟总该活下来几只吧,否则这个故事太没有希望了,我真希望她可以找到孟良审。
想着想着那些旧事,踏上一块儿罗马砖,她发现她已经进了一座城市。这里的路边到处都停满有空无一人的飞艇汽车,红红绿绿色彩缤纷,像是满街被倾倒了大块儿油画颜料。路口的交通信号灯依旧忠心地服务于这个城市,无声闪烁在一片寂静当中,风在她发间穿过又回来,她笑了一下,这是一种全新的孤独,是她独自生活的十年间从未体会过的,大步穿过一个又一个红灯爆亮的路口,理直气壮地无视它们,没人挡着她,她也不会撞到别人。
经过一间咖啡厅,她忽然看见了一个人影,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预言里说,每个超级大城中的十亿民众中幸存者不会超过千人,而蓝区有五十二个超级大城,那就表示现在整个地球包括人口和面积本就稀少的三个绿区在内最多只有五万多人活着。这些活着的人被任意散落在世界各个角落,其中——也许有些人急于想找到所有的幸存者,继续群居,也许也有人想暂时藏起来,好好享受一下这份忽然的宁静,大概还有人被吓坏了,疯了傻了杀了自己,总之,她从未想过再遇到一个人会这么容易。
那个正在窗口独自喝咖啡的男人人隔着咖啡厅的落地玻璃也看见了她,我太幸福了,他大叫着丢掉手里的咖啡,冲出咖啡厅的大门,一下子就站在她的面前。
这是真的吗,我这么快就遇到了一个人,我的家人朋友全不见了,我一醒来就在这间咖啡店里,你知道根据幸存者手册上说每个幸存者醒来的时间前后间隔大概需要一个月,我这一个月没见到过任何人,我想再在这里等十天,假如再没有人出现,我就打算上路,去找找看,却没想到运气这么好,一下子就遇到了你,我叫于石,预言前是地产商,哦,真是,这时候还会说到自己的职业,正是积习难改啊,这个儒雅的男人握着她的手一口气说完。
我也是,太高兴了,醒来的第一天就不需要自己过,真无所求了。两个人了,现在是两个人了,还会更多吗,真想马上见到所有的幸存者,接下来我们可得好好计划一下,做最充分的准备,用我们所剩的时间,去找一找那些活着的人,或许还可以找到熟人,哦,你可以叫我梨子女人,这比名字好记,她看着于石,第一次一下子就记住了别人的名字。
于石把她带到这些日子自己栖身的公寓,一起休整了几天,储备了大量食物和水,他们才挑选了一辆只需要加清水为燃料的飞艇汽车上路,开始了他们的计划。
第一天遇到信号灯于石总会停一下,他笑骂这又是他的积习,大概需要一段时间才可以移除。于石的驾驶技术非常好,假如回到从前,她一定会因为于石而爱上诸如驾驶飞艇汽车这类颇为枯燥的技能,他们的飞艇汽车仔细扫荡了经过的每一座高架桥,这些肢解了天空的水泥触爪上面除了另一些空空荡荡的飞艇汽车之外,了无生机。这样飞飞走走三天后,他们决定不再上高架桥了,只试着走最底层的公路,希望慢下来的时候运气会好点。
耗了一个多月,他们才在一处公路边遇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老男人。
于石把他抱进车里,老人嘴里断续说着他有糖尿病和心脏病,可能快死了,希望他可以把自己送回绿区他的老家黑石头村,他想埋在那里,想和他的母亲埋在一块儿,他有一个儿子叫孟良审。一直在车子后座上帮老人擦拭面庞的她听到这句,差一点喊出来,他竟然是孟良审的父亲,她没有想到一下子就找到了他的家人,可是她知道现在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和这位垂死的老人相认,这是他最后的时光,理应过得好一点,她不应该去破坏什么,她和孟良审的故事只能是他们俩的,没必要硬塞给这位老人,老人说到这里就再没发出一丝声息,情急下于石一路七拐八拐,才把车子开到一间药店门口,当他抱着一大包药品出来时,老人已经在她的膝头停止了呼吸。
这真是个该死的世界,那么多人都莫名消失了,尸骨无存,而眼下少得可怜的一些幸存者又不得不陆续死去,假如宇宙想收回人类对地球的主宰就做得干脆点,留一点星星之火,又得眼睁睁让我们看着它熄灭,到底是为什么啊,于石悲哀且愤怒地对着茫茫的远方吼着。
她抹掉眼角的泪水,把老人的身体放平,从车子里出来。
黑石头村,我们一定要找到那里,现在所有电子产品和通讯设备都失效了,除了太阳能和风能控制的简单设施比如信号灯什么的,再也别妄图依靠什么卫星导航电子地图了。我们有三个绿区,需要怎样才可以找到位于A绿区的黑石头村呢,她望着于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手动,手工,任何机械,只有手动手工的部分可以继续使用,这些我一个月前已经知道了,好在我们还有纸质的地图,一定可以帮我们找到黑石头村,于石也擦干泪水,回到车里,仔细研究起工具箱里的一份绿区地图。
他们算什么人呢,算了解现代文明的原始人吗,世界又退回去还是倒回去了呢,梨子女人本来只关注爱情,现在却仿佛需要拯救世界,普通人的人生被填充到劫后余生的荒芜世界里,我想她怕也没用。她不和孟良审的父亲相认,是畏于传统吗,她比孟良审大那么多,孟良审的父亲一下子肯定没办法接受,所以这到底是新世界还是旧的呢,其实我们也没路可走没处可去了,只能在这讲着听着他们的故事,把那些当成我们的人生。
池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接着讲那个故事。
黑石头村口有一片蓝的发绿的深湖,孟良审每次讲起家乡都会说起这片湖水,他说他在别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颜色。那湖水单用手掬起一捧都是透明的,可一松手,水落下去滑进湖里就又染上了那个颜色,他总问奶奶是谁给了这湖这样的颜色,奶奶一会儿说是湖畔的蓝叶树染的,一会儿又说可能是太阳或者月亮鸟太喜欢这里才把它变成这样的,到最后也没人给他一个答案。
湖边石屋只有三家,最中间的是孟良审的家,她一眼就看到了。
推开木门,穿过开满绿石斛的一个小院子,她招呼着紧跟在身后的于石一起进屋。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一进屋,他们就听到有什么东西滚落满地。
这是什么地方,什么鬼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全是那个鬼预言害的,一个长发女子背对着他们正奋力把一个木桌上的瓶瓶罐罐全部掀翻在地。
你是谁,你是在这里醒来的吗,这是我朋友的家,她捡起一个没有摔坏的木头鸭子,把它握在手里。
那个女人猛地一惊回过头来,她的样子把她和于石吓了一跳。
你是罗鸥,是电影明星罗。
那个女人听见有人叫出她的名字好像松了一口气,抬了抬下巴,扭了一下脖子,哼了一声,随意打量了几眼面前这个有点像梨子的女人和她身后那个商人模样的男人。
你们是来找我吗,是不是我的经纪公司派来的,到底真有没有预言这件事,我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我记得之前我本来在拍戏。你们有没有带我需要的H针,我的脸看上去怎么样,我已经两天没打这个针了,罗鸥弯腰对着桌子后面的玻璃门照了照自己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蹙着眉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了抚眼角的细纹,手指上的一只方形的巨钻兀自美貌。
我们不是,什么都不是,也不知道什么H阵,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预言是真的,我们到这里是因为一些私事,她想和罗鸥解释一下。
别和她说那么多了,我们先去山上把孟老伯安葬了吧,于石有点讨厌罗鸥的拿腔拿式,说完就拽着她出门向山上走去。
在几颗高大枫松下,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孟良审奶奶的墓,她跪着拜了几拜,又和于石一起折返下山,找到飞艇汽车,于石把孟良审的父亲背在身上,她拿着锹和铁镐跟在他们身后,重回到墓地。
两人挖挖填填,等到把孟老伯安葬妥帖,天已经黑了。
再回到石头屋前的空地上,于石猛然发现停在那里的飞艇汽车不见了,他惊得大叫起来。
找了几圈,都没有踪迹。进得屋,才明白是罗鸥干的,她在一张字条上写着只是借用,希望他俩可以原谅。
我们现在应该哪都去不了了。想要徒步走出A绿区,大概需要一个月的时间。罗鸥真是太过分了,怎么不等着我们一起走呢,这倒像我们来这里是单为她送车来的,就这么随便拿走了别人的便利,这在她来说大概是最理所当然的和习以为常的,可是,我们又怎么办呢,她靠在门框上又累又气。
她把我们准备的食物也全带走了,看来我们只能在这里想办法了,幸亏现在不是冬天。还有,得找找这里有没有脚踏车,出了绿区,路边肯定会有许多飞艇汽车,那时候就有办法了,于石把手里的工具立在门边,先进了里屋的厨房。
有好多荞麦面粉,还有晒干的石蘑和苔菜,看来够我们坚持到走出绿区了,于石高兴地捧着一大串串在一起的石蘑冲出厨房,把它们放在她面前的木桌上,又转身进了厨房。
喝了奶茶,吃过荞麦松饼和石蘑炒苔菜,躺在靠窗的石炕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窗外漫天煮沸的群星,她身上盖的是一床绿底咖啡色青蛙图案的被子,有一股淡淡的松林气息,和孟良审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她很快就睡着了,一觉天亮。
那个女演员真是爱自己,要的多的人真的可以得到更多,梨子女人也许只想找到她最后的爱人,仿佛很难,于石看上去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总之我觉得梨子女人后来肯定一直可以遇到好男人,能这样的话,她许多年前的那些寂寞应该都可以慢慢忘记吧,我有点怕这个故事会讲完。
相比较之前,一切忽然慢下来了。
在两只脚踏车后座上绑满了食物和水,她和于石开始翻山越岭,从山脚起,于石就教她学习这片山林的生存法则——
怕冷的脚趾花一到春天就把白色或紫色的笑脸铺满山脚,长在半山腰胡子草最喜欢被疾风骤雨撕扯出的明天,月亮鸟也最爱在它的怀里筑巢,这里不会有大的猛兽,因为月亮鸟的叫声会让许多动物听起来非常不舒服,可这叫声倒对人无碍,也许只会让听到的人多看几回月亮多吟出几句诗,于石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像诗。
我记得孟良审给我读过一首他写的诗,她接口道:
月亮鸟
你为什么哪都不去
这里有什么
最特别的就是你
你哪都不去
一直爱着这里
总是等着被我们吃掉
等着人们问你
为什么
爱着这里
一直该留在这里的始终都应该是月亮鸟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还好现在这件事真的是这样了,这也许算这个预言里最好的事情。
被我们拿走或抢走的终都会还回去的,我们只是侥幸当了一段地球的主人,当月亮鸟越来越少,我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也许真的是月亮鸟在一直护佑着我们,我们却视而不见不在乎,于石把脚踏车横在一块儿巨石旁,示意她一块儿吃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