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声一涛一涛地吵个不停,打在身上又疼又冷,身上好痛,却没有半分力气,动也动不了,但脑子开始想事情,眼睛却非得要睁开。
萧尘慢慢睁开双眼,逐渐适应阳光,才开始察觉自己的处境,被海浪抛到了这个无人岛屿,暂时还没死。萧尘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身体一点点地恢复,才开始慢慢往岸上爬,站起,走路,在这个岛屿寻找淡水,寻找食物,不让自己闲下来,闲下来去想来这之前的事。
可是,很快,萧尘就不得不想起了,胸前塞了样东西,一本水怎么浸都不会湿的册子,写着三个大字——“无影术”。进潭影门之后的事争先恐后地挤进脑中:在海里,那个女子吃了那颗莫愁丹,将自己化成一颗炸弹,扑进自己怀里的时候,将这本册子塞进自己胸前,之后一掌送出自己,与那像块抹布一样的“幽冥寡妇”共同化成了这大海的一部分。
萧尘苦笑:你的样子,我一点都没看清。萧尘手一挥,这本册子像飞鱼一样滑翔过蓝天碧海后,一头钻进大海,再无踪影。
“萧尘——”“萧老弟——”“萧尘——”……
不知道是几天以后,缩在草丛中的萧尘听到了秦容云嘶哑的哭腔和横归云沉痛的喊声,萧尘看着他们的船从自己所处的小岛过去,却无动于衷,任由他们的船消失在海天相接的尽头。
白天,萧尘就缩在树上或草丛里睡觉,一到晚上,就整夜整夜地望着星空,看着流星一颗接一颗地划落,看着月落星沉的黎明到来。他不是不想回中原,不是没想过小埃,只是,他需要一点时间,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能重新笑着面对小埃。
终于有一天,望着一颗流星划落的刹那,“小尘——”萧尘一个激灵,跳起身,万籁俱静,只有海涛声永恒地响着。“小埃的声音!小埃出事了!”茫茫大海的那头,有个他一生最在乎的人似乎要离他而去了。
萧尘如着魔般开始砍树,即使双手鲜血淋漓,即使这双手废了,也要赶紧扎好木筏回中原!萧尘的木筏扎得像他此刻的心境,乱成一团,他却顾不得那么多,即刻启程。风向一直都很顺,他却心急火燎,恨不能用“飞鹰十九式”立即飞到小埃身边。第四天,萧尘遇上了暴风雨,他这半吊子木筏哪里经得起这阵势,他也不管了,一飞冲天“鹰击长空”,真的使“飞鹰十九式”飞跃浩淼大海。
萧尘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力竭落下的,心中只是一句:“小埃,你等我。”不知是人定胜天还是运气好,萧尘竟已飞到近海,遇到出海渔船,将他救了。
萧尘此番的真气耗尽比几年前与黑鹰比试时更甚,整个丹田空空如也,一直昏迷了半个月之久,只有心中的执念无比强烈,硬是支持着他从鬼门关绕了回来。
萧尘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他的好朋友——江天落。救了萧尘的那艘渔船上的其中有一个渔民就是苏州分坛的兄弟,之前曾在跟着叶天去青州的路上被萧尘所救,此次一见救上来的是萧尘,便赶紧通知了叶天。
江天落双眼布满血丝,见萧尘醒了,一时已是热泪盈眶,竟是紧紧握着萧尘的手说不出话。城里的名大夫全都请了来,什么药都试了,江天落和叶清辉日夜轮流守着,还好,萧尘终于救回来了。
萧尘只能睁着眼睛望着江天落,连张口都不能。叶清辉正端着药进来,见萧尘睁着眼,药都洒了,惊喜道:“萧公子醒了!”江天落满脸笑意,眼中含泪,点点头。叶清辉哭倒在江天落怀中,这么多天了,那么多大夫都说回天乏术了,他,他终于醒了。
几人尽心尽力照顾,萧尘开不了口,心中却越来越急,见叶天好似有话要说,急血攻心,忽一张口,一大口血喷了出来,将三人吓得愣在当场,那句日思夜想,苦苦支撑的话终于能出口了:“小埃,小埃是不是出事了?”
小埃出事了,渡生亭也出事了。
就在萧尘跟着横归云一家出海的那日,小埃从苏州赶去青州的路上遇上了专门出来找她的吴连雨。一段时日不见,吴连雨的身体似乎更见羸弱,小埃不是忍心看着这个兄长般的亭主如此辛苦,只是近几年来,他却总是利用他的病将自己留在身边,这次也是这样。
小埃的态度已近决绝,但吴连雨总不死心,有时甚至假借亭中有事或用亭主的身份来达到留小埃在身边的目的。却不想,小埃本就是因吴岸杨的关系才对吴连雨以兄长相待的,他这么做反而使小埃越渐疏远于他。
小埃以下属之礼禀告有要事要赶往青州后便再不停留欲离去,却听吴连雨阴恻恻地问了一句:“是为了萧尘那小子么?”
自从孔儒将见到萧尘的消息带回总坛后,总坛上下无不欢欣,除了时常闭门不出的烛火堂主何足算,其余三堂堂主与五位斋主都缠着孔儒问萧尘的事,孔儒那么严谨的性子竟也乐此不疲地一一述说。虽是一言带过,经不起其他人的刨根问底与字斟句酌地追问,甚至连萧尘长得多高,胖了还是瘦了都问到了,和小埃的关系自然成了重要的大事。这也是吴连雨此番不惜亲自赶来找小埃的缘由,他只是自欺欺人,以为见着小埃,就能不用相信孔儒的一面之词。
小埃听吴连雨语气中对萧尘的轻蔑,不由怒气上涌,她从小性子就平和,遇事对人都宽容大度,只有与萧尘在一起时才会使性子,不过真遇到事,她却能包容他一切,而能令小埃真正在意的也只有萧尘的事。此时一听吴连雨的话,便毫不客气地驳道:“这世上只有萧尘的事才是我自己的事。”说完再不看如被一拳击在心口的呆若木鸡的吴连雨,自顾赶往青州。
小埃走后良久,一个身影向吴连雨走来,他也无动于衷,直到双眼见到这人敞开的衣襟后,胸前那印记宛然的墨竹素琴,七年前的记忆像潮水般将他从绝望中拍醒,却陷入另一场伤痛中。
暮宇帆的陈述像最平静的记叙,不带任何感情,他根本不像是在相认失散多年的兄弟,更像是有奇货的商人在谈条件。暮宇帆将事实陈述完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里应外合灭渡生亭还是残照楼,由你做主。”
吴连雨有些木然地望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兄弟,沉默不语。
暮宇帆只是静静等着,不论是谁,一下子知道那么多事,恐怕都是需要一段时间来静默的吧。他不急,他只是等一个答复。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生命已只为等这个答复而存在了。
不过即使如此,暮宇帆仍惊讶了,对吴连雨不久后做出的反应与决定。吴连雨的神色恢复地很快,平静地让暮宇帆有些心寒。吴连雨也开始说自己的事,虽然平静却不像暮宇帆那样置身事外,而是隐隐含着一种即将报复的快意。
不管怎样,两人的事情互相印证后,复胜是一定要死的。至于暮东流,吴连雨的意思很明显,由暮宇帆处置。而吴连雨的计划却是让暮宇帆举残照楼一楼之力攻打渡生亭总坛,他会将总坛的防卫路线全都相告。
暮宇帆淡淡道:“这么说是灭渡生亭?”吴连雨不知是因兴奋还是疲累,重重地咳了几声后,道:“我告诉你的只是最初的防线,之后双方就会处于僵持,只要有一方主帅倒戈,输赢就会立判。”
暮宇帆不由都开始好奇,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吴连雨忽走近暮宇帆,扶着暮宇帆的肩,郑重道:“二弟,为兄以后是否开心就靠你了。”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忽然对自己表示亲切的兄长,暮宇帆觉得一阵恶心。
两人商议过后,吴连雨赶回洛阳总坛,暮宇帆则赶去青州通知暮东流筹备与渡生亭一战。这场势在必行的生死决战,暮宇帆原本无所顾念的心中忽莫名地纠结起来。
暮宇帆赶到青州时,却得知暮东流带人出海追踪秀野堂去了。暮宇帆在码头探听消息时遇上了也正在码头的小埃,暮宇帆心中一痛,正要躲开,却是小埃叫住了他。这还是小埃第一次主动与自己说话,暮宇帆的脚便再也迈不开了。
小埃带着暮宇帆去了青州镖局,去到厨房,从灶灰中找出一把钥匙交给暮宇帆。暮宇帆认得这把有些奇特的钥匙,正是当日开这扇厨房门锁暗格的钥匙,那日就是见到萧尘从这里拿出那本早已掉包的假剑谱。暮宇帆心中一动,将钥匙插进锁眼,“咔嚓”声响,暗格现出,一本暗黄封面的册子赫然摆着,正是如假包换的“万家陵阙”下册剑谱。
这真本竟一直藏在原处!萧尘当日在火中烧掉的那张纸上写的就是这件事。
小埃道:“萧尘当初的诺言已兑现,告辞。”暮宇帆忽道:“两年前漠北黄沙,一水一饭之恩,毕生不忘。”小埃望着暮宇帆眼眸中的光彩,只淡淡一笑:“我只是路过替那牧羊女谢一声罢了。”
暮宇帆心中如有什么慢慢融开又凝结,两年前自己尽诛群盗力竭后倒卧黄沙中等着漫天沙尘将自己掩埋,这个带着漫天霞光的少女将自己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从小在鲜血与死亡中挥剑的自己,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快乐,直到遇见这个少女,冰冷的心才有了本有的暖意。她那么坦然地记得,即使知道自己真实身份,也全不在意,这样的女子,世间又有几个男子会不心动。
而能让她倾心的,又该是怎样的男子?
暮宇帆随口就问出了:“为何是萧尘?”小埃一怔,随即明了。以小埃的冰雪聪明,自然感觉到暮宇帆对自己的情愫,与萧尘一样,小埃对暮宇帆的感觉都是,这个少年是个真性情之人,当下也就真心相告:“因为他是萧尘。”
因为他是萧尘。好一句因为他是萧尘!
暮宇帆低头看手中的册子,自负如他,都对那屡次败于手下的少年心生敬意。
“就让我看看你们如何携手闯过这道关。”
不久,暮东流的船就怏怏回来了,因为中途就跟丢了,在海中转了几日,只好回来,却听到暮宇帆带来的好消息,立即精神大振,赶回楼中部署。小埃也因暮宇帆告知不日要与渡生亭决战,而在青州匆匆交代了分坛兄弟转告萧尘之事,便也急忙赶回总坛。
这场迟早要来的决战,终于还是来了。
很快,即使早有防备,渡生亭仍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大部分的分坛都未赶到,总坛便已被势如破竹的残照楼困死在落霞谷。而原本总坛外的屏障竟成了残照楼用来抵御渡生亭赶来支援的各地分坛的堡垒。
暮东流狂喜之下,扬言三日内攻下渡生亭,捣毁这天下第一组织的老巢。残照楼众士气大振,只有暮宇帆清楚,谁胜谁负只在那个少女一念之间。
渡生亭总坛没有残照楼想的那样慌成一团,众人各司其职,一如往常。渡生亭立亭千年,自有它长存不败的理由,总坛根基之稳,即使没有各处分坛援助,谁胜谁负都尚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