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被落日西沉后的漫天红霞淹没了,山谷中那一锅独特野味的香气经久不散,引来山林里众多的“朋友”馋涎欲滴,却始终只能徘徊在离香锅四五丈的烈焰圈外。
干柴烧的哔哔剥剥,映得两老两小的脸红彤彤的。四人拿起树枝做的筷子互相望望,同时把筷子伸进锅里。煮的时间太久,蛇肉早已变成蛇羹,两个老人刚把夹到的蜈蚣塞进嘴里,萧尘已追着小埃要用夹到的蜈蚣换她手里的龙虾。两人绕着萧绝漠设下的烈焰圈同时施展“错烟步法”,惊得圈外的小兽四散逃窜,而豺狼一类的则见到两人一踏出圈,便纵身扑上。
萧尘一边追小埃,一边趁势在一头豺头上踩一脚或在一头狼背上踏两步,玩得不亦乐乎。小埃则借助烈焰圈之便很巧妙地既能避开豺狼又不让萧尘追上。豺狼们不但没有吃到东西还要被烈焰圈灼到,时不时还被萧尘踩踏,最终都悻悻离去。萧尘因始终追不上深谙烈焰圈燃烧之法的小埃,气得直想揍自己,为什么不跟爷爷学制烟术。
风渡水在一旁道:“小埃的功夫虽不如尘儿,但这烟火之术已尽得老弟你真传了。”萧绝漠欣慰道:“是啊,小埃制烟的天赋之高远胜于我,可匹敌尘儿武学上的天资了。”
“小尘,你怎么可以耍赖!”萧尘咬着龙虾的神情甚是得意,小埃在一旁气得直跺脚。
风渡水哈哈大笑:“论古灵精怪,谁也不是尘儿的对手。”萧绝漠夹起锅里所有的龙虾给小埃,仍见她气鼓鼓的样子,而萧尘却笑得更开心,好像他抢来的那只龙虾比所有剩下的龙虾都美味。
看着两个孩子将一锅汤喝了个底朝天,萧绝漠笑道:“这锅东西吃了虽然不能百毒不侵,但以后什么小病小毒都和你俩无缘了。”
小埃问道:“师父,这就是以毒攻毒?”萧尘抢道:“当然不是。难道你吃了一条毒蛇,就不怕它咬你了吗?”小埃翘起嘴,撇开头不理萧尘。萧尘笑嘻嘻道:“爷爷,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萧绝漠轻咳了两声,风渡水已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小娃娃,都要分开了,还在斗气?”萧尘和小埃同时喊道:“为什么要分开!”
萧绝漠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振作精神道:“小埃,师父找到你父亲了,高兴吗?”小埃睁大了眼望着萧绝漠,说不出话。
五年前家乡闹水灾,父母带着小埃逃难,不想途中母女俩与小埃父亲失散,小埃母亲贫病交加,不久就撒手人寰。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守着母亲的尸身在荒野外哭泣,哭得累了就趴在母亲身上睡去。
一路上,难民饿死病死的不计其数,谁也理会不到这小女孩。这日,吴岸杨沿路打听孙子的下落,见到了抱着母亲已哭得嗓子都哑的小埃,心下不忍,便帮着葬了小埃母亲。从此这一老一小相依为命,一个寻孙一个寻父。
原本都是老人照顾小埃,后来吴岸杨的伤病越来越重,加上路途辛劳,这年到苏州后终于一病不起。小埃每天都想着办法找些东西给吴岸杨吃,但老人的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直到萧尘三人出现的那天,吴岸杨托付了心中大事后,因不忍让小埃难过而强撑一口气离去。
这三年来,小埃年纪虽还小,却也明白了很多事,也有些猜到当年的爷爷也许已和母亲一样永远离开了人世,但师父和风爷爷不说,她也就不问。至于寻父的事,虽然一直都有在找,但这么久以来始终音讯全无,今日突然有了父亲的消息,小埃竟一时忘了高兴而怔在原地。
反而是萧尘跳起来道:“爷爷、师父,我们一起去找小埃的爹,找到了也在一起,不用分开的。”说着就拉着小埃道:“小埃,你不会和我们分开的。”小埃重重地点点头。
看着两个孩子这样,萧绝漠心中也很不好受,脸色已有些难看。风渡水见状,忙托住他后心度过真气。觉察到风渡水的手微微发颤,萧绝漠眼眶一热,勉强严肃道:“小埃,父母在,不远游。师父云游四海惯了,受不住总呆在一处,现在既然知道你爹的下落,你就该尽孝道,呆在他身边。”
见小埃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萧绝漠不忍地摸摸小埃的头,慈爱道:“还记得师父说过什么吗?”小埃哽咽道:“百善孝为先,可,可我不舍得和你们分开……”小埃扑入萧绝漠怀中抽泣起来。萧绝漠重重地咳了几声,手轻轻拍着小埃的背。风渡水扬起脸,眼中满是苦涩。
萧尘忽道:“小埃,我们以后会去找你。”小埃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望着萧尘。萧尘抬起手帮小埃擦干泪,笑嘻嘻道:“你不要变太多,不然我就认不出你了。”小埃揉揉鼻子道:“你也是。”
萧绝漠和风渡水看着两个孩子的小儿女情怀,心里才稍微好过些。
小埃跪下拜别师父,萧绝漠严正道:“小埃,记着师父今日的话。烟火之术不能随意施展,当今世上除了我,你就是唯一能制出七色彩烟的人,今日开始,你就是渡生亭第三十五任烟火堂堂主。”其实萧绝漠早在小埃刚学会制七色彩烟时便决定把堂主之位相传,但顾虑到孩子年纪尚小,此时却不得不传位了。见小埃郑重点头,萧绝漠才把烟火堂的堂主信物“碧空祥烟”交到小埃手上,让她起身。
小埃一起身就问道:“师父,那有一天我不想当堂主了怎么办?”萧绝漠一怔,继而笑道:“那就像师父一样找个你这样的徒弟把制烟之术传了就行了。”小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萧绝漠洒然一笑:“老哥,一切有劳了。”风渡水抱起小埃,大声道:“你就放心吧,老弟!”话音刚落,风渡水腾身而起,“鹰击长空”转瞬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萧尘呆呆地站在原地,仰望远空,就只见最后一抹红霞都消失在暮色中,他没想到师父说走就走,自己竟还来不及和小埃道别。萧尘脑中突然闪过师父腾空时身形微滞,不由转向萧绝漠,道:“爷爷,师父——”
萧绝漠伏倒在地,一动不动。
萧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扑过去使劲抱起爷爷,火光忽闪下,萧绝漠刚刚还红光满面的脸已如死灰,那双平时精芒四射的眼睛中神采尽失。萧尘大喊:“爷爷——”萧绝漠神光尽散,口中微弱地喃喃:“孩子……活下去……好好……尘儿……迹儿……”萧绝漠的声音渐渐微弱,终至不可闻。
萧尘轻轻喊了声:“爷爷。”没有任何回应。
“爷爷。”“爷爷。”“爷爷。”……
萧尘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遍,喉咙里已经发不出清楚的音,眼睛很酸很胀,心中空荡荡的,手上抱着的爷爷似乎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夜幕渐渐笼罩了整个山谷,火堆早已成了一堆灰烬,最后的火星都成了夜风中的飞灰飘散四去。
“呜欧——欧——欧——”
谷中响起了一阵又一阵凄厉的狼嚎,黑暗中忽闪着一点点碧绿的光芒。被拦在烈焰圈外许久的狼群,早已饥肠辘辘,但它们却仍是极为警觉,只是一点一点慢慢向中间围拢。
一头狼上前舔了一下萧尘的手,立即退开,却没有遭到任何反抗。这头狼迟疑了一瞬,眼中绿芒一闪,一口咬在了萧尘手臂上。
鲜血霎时从锋利的狼牙中流出来,空气中的这一丝血腥气,激发了所有的兽性,一刹那,绿芒大盛,狼群全都扑了上去。
“嗷——”“嗷——”几声痛苦的狼嗷声,血花飞溅中,咬在萧绝漠身上的几头狼飞了出去,躺在地上哀嚎。
萧尘浑身浴血,血淋淋的右手臂上还咬着一头狼,右手手起掌落,切断咬在萧绝漠腿上一头狼的脖子。只要是敢碰萧绝漠一下的,必定都被萧尘斩杀,但是咬在他身上的,他却浑然不觉。
狼群不久就似乎都明白了这个猎物的特征,转而全都扑向萧尘。狼牙利爪,眼看就要将萧尘撕成碎片。
“轰——”一声响如惊雷的爆炸声忽从萧绝漠体内发出,与此同时,一股极淡的香气散发开来,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都不能掩盖这股香气。
在香味散出的同时,刚刚几头受伤的狼还在呻吟的声音瞬时中断,几头离萧绝漠最近的狼也即刻倒地,所有还能动的狼立即丢下到嘴的食物,没命般地朝山林中逃窜,逃地稍慢的都一头接一头地倒下。
山谷中爆发一阵阵惊恐骚动,只有那极淡的香气仍飘散在空中。还有那个浑身是血的孩子睁着即将闭上的眼,眼中映照着最疼爱他的祖父……
夜空中是开始不那么圆的清冷明月。
不知是因夜太冷还是萧尘的血也冷了,伤口处不断在流的血开始慢慢凝结。不是因为身上的剧痛,而是无边的恐慌,萧尘忽从无尽的黑暗中惊醒,大口喘气。
这一切都不是梦,痛的麻木的身体,满地的狼尸,还有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香气。
“爷爷……”
萧尘的世界再也找不到爷爷的身影,叫千万次都一样,爷爷永远都不会答应了。
萧尘漠然抓起身边一张牛皮纸样的东西,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山河湖海,这是一张地图。
“爷爷,你已经去过这么多地方了。”“还有更多地方没去过哪。”“我和爷爷一起去。”“好,好,哈哈——”
萧绝漠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就是这张图。他什么都没有留下给这个他一生最疼爱的孙子,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萧尘,除了这张图。
萧绝漠身上的“焚尸弹”是历代烟火堂主火化自身的烟火堂至宝之一,能将尸体焚化得连灰烬都无,只有堂主才会研制与使用。“焚尸弹”的其中一样配方是烈焰圈的主料,经尸体焚化产生的香气虽对人体无害,但却能使猛兽顷刻毙命。这也是历代堂主为了以防万一,如非寿终正寝,只要尸体一冷,便能自发引爆身上的“焚尸弹”,则可避免尸身遭受不必要的利用或被野兽吞噬,也同样应和了烟火堂生由烟火中来,死则化烟去的祖训。
萧尘抓着这张水火不侵,百毒不化的地图,酸疼了一夜的眼睛,泪水终于破眶而出,划过脸庞。
“尘儿,爷爷没去的地方,就由尘儿代爷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