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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当此刻在显示屏上敲上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所要说的并不仅是那场漫遍全球本人也有幸波及的经济危机,我所说的危机对我来说还是一桩悲伤痛苦不忍面对却也含有屈辱荒诞充满人性贪婪不可理喻的事情。它意味着我人生的转折,家庭的突变,一场让我刻骨铭心难以道来的遭遇。在历经近一年的时光之后,它仍然如某种麻醉剂般的在我体内弥漫,徘徊不去。
从前我相信,所谓时过境迁、过眼云烟,尽管时至今日,也有了一个虽说凶险可怕却也叫人释怀的结局,但我仍无法摆脱过去这些事情的缠绕,它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脑海里出现,占据我的思绪,压抑我的心情。
我原本想再过一段时间,等我彻底平静下来,能够冷静的回看过去,我再将这一段经历记叙下来。但我也在想,也许把它说出来写下来,才是治愈我伤痛,平静我心情的唯一办法。
我原打算写一部日记一类的东西,将发生的事情从开头到结束,凡是我能记住的一桩桩一件件巨细靡遗的记录下来,虽说我从来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要将近一年来的事情一一道来我还是能做到的。生活中的遭遇、变故、应对,再参杂一些对人生遭际的感叹感悟,对他人的评价抱怨,如此,一篇倾吐心声卸走块垒的疗伤之作就此完成,在此之余,如果有人愿意读一读的话——什么东西写出来不是想要让人读的呢,只怕是没有人读,没有读者,那才是悲哀之中的悲哀——我突然想到,盼望其他人的阅读并真正实现那才是我想得到的最好的治愈与平静。
就在我于键盘上敲打完这几十行的时候,另一个念头窜了出来。我想到这段时间以来,对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每每思及我总会不由自主的对已发生的现实做一些篡改与延伸,对未发生的也常常去想象假设。于是,自然而然的,瞬间之中,我对这篇东西又有了新的想法,就写作而言,就是说有了新的构思,我并不用将全部事实照搬,既然是写作,又想疗伤,又要让人读,那何必拘泥于现实,更不用去计较什么形式了。
现在,在我行将开始写下来的时候,天晓得我会在其中做多少的添加与删除。
我,吴文廷,是一个商人。要是按照某些著名企业家的分类,不能叫做商人,至多只能算做一个买卖人,作为一个算不上成功的买卖人,在这不景气的年头里,日子真的算得上是相当的难熬。
在上一个夏天的时候,有几个威震国内的企业家已在电视上谈到过冬,秋天,凡财金节目上的人都在谈论过冬储备粮草。而于我,冬天在春天的时候就来了。
现在,冬天了。这个冬天对我来说不仅是寒冷。也不仅仅是财务状况、资产负债表,其中还有我的家庭人生命运。
如果在事件发生前有人告诉我,说我在今后几周里将遭遇人生重大的变故,将发生这样如此的事件,我,不仅不相信,还会满心不悦,大发雷霆,说不定会向着说这话的人发出咒骂,甚至动起手来也有可能。可如今,我真希望当时有人能够我告诉这一切,让我有所准备,甚至于出手制止。话又说回来,人总是哀叹命运的捉弄、无常,但在之前,我真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吗,什么也感觉不到吗。上天把一切都摆在了我面前,只是我看不到而已。
从前每当我看到别人遭受重大事件的打击,比如像死亡,患上绝症,遭到抢劫蒙骗,再又蒙受无端的羞辱,我总要想,如果是我,如果是我处于这一类的状况,我会如何,我会如何面对,如何度过。现在我知道,除非你亲身经历过,否则你不会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也根本无从体验身在其中的感受。
我不知道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它根本就没有开始的时候,要不就是——这样的说法更确切——它早就开始了,就好似隐藏在迷雾中的巨大冰山,当我一跃进人生的大海里它就开始向我悄悄的撞来。是的,它早就开始了,在我命运的旅途中等着我,现在想来,我觉得我从前好像知道。
开始时事情看起来或者说是感觉上并没有糟糕到令人担忧叫人惶惶不安的地步。
经过几年的停滞下滑再停滞再下滑,我经营了十几年的公司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这是我今天才看到的,在当时,我不相信,一再努力试图再现曾经有过的火红景象,最低限度想要维持住惨淡的局面,以求在时间的消耗中在微弱的生命体征中等待转机的到来,相信“我还活着”的至理名言。现在我清楚的看到在那时候每一次的搏杀尝试中我只是在无谓的消耗热情和戳破一个个希望的泡泡,还有看得比热情和希望更重的金钱,那些注定扔落水里的金钱。
春天的时候,迫于无奈,我卖掉了手头的一套房子。那是一套三室二厅的房子,是我于二零零一年购进的。从现在来看,那房价就好像是另一个时代的数字,那时候生意也好做很多——这使我不免要想是不是房价越低生意就越好做——公司里几乎每天都有交易,每天都有人拿着支票和现金踏进门来。
当时,有位员工的老婆在卖房子,他连着几天向我提到他老婆正在推销的楼盘。我并不需要改善我的居住水平,但受惑于愈见增长的财富,我还是去看了。地段房型都不错,作为我亲自前往的回报,他们又给了我百分之五的折扣,我当然意识到那是一笔合算的买卖,首付十六万,对我来说无伤大雅,权作存钱,我买了。
六年多来,那套房子一半我做了仓库一半免费提供给一位外地老同学居住。那时候我绝对没有想到这套房子会成为我今日的救命稻草,最后一根只在心理上起点作用的稻草。二百万。叫人沮丧的是还没到冬天,这根稻草就承受不了我的重量了。这些钱消失得如此之快,甚至我都没有来得及感到一丝心痛和恐慌。那几个月我还有一十八位员工,其中一些从九十年代末就和我一起在生意场上混了,我不忍心与他们分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我的希望,是我公司的希望,我不知道除了熬下去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我以为前方有一个可以让我出头的洞口在等着我,这洞口能使我、我公司里的这些人重新一起为成功、为实实在在的钱财贡献才智与努力。
当时我也有钱投入到股市,那时候指数曲线还在上行,股票价格全部被红色占据,有人告诉我这时候不进去是傻瓜,我暗自跟自己说,也许这是我捞一把的机会,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等我将现金变成股票以后,那些曲线开始下滑——这些曲线也正好正确地描绘了我公司近一两年的状况——停滞下滑再停滞再下滑,到头来惨痛的亏损使我看到了发生在我身上的变迁,过去有过的果断止损的勇气已经不在,相比于过去,我现在更喜欢等待。
秋天的时候大街上枯叶满地,冷风吹得它们在路边回旋。我怀着多种既对立又互相弥补的心情——沉重羞辱轻松解脱遭受重创又壮士断腕——将我公司里的大部分员工扫地出门;我开始欠钱了,生意伙伴、朋友、同学,最后是我父母,他们那里都有我笔迹潦草的欠条,鉴于我曾有过的成功,我估计对这些钱财的归来他们的信心要超于我。
也是秋天,我将最后一笔手头的资金——来自于我老婆那里,一百二十万元之中的九十万元,剩余的,我儿子的教育费用——扔进一个有关培训的项目,与某个大学合作,培训某些高级人才。我渴望东山再起,企图靠给别人发放盖有大红印章抬头过硬真材实料的证书再造我人生的辉煌,哪知到头来我明白需要培训的是我自己,近十几年生意上的摸爬滚打并没有教会我更理智更聪明,钱泡汤了,落到了河里,激起几丝漂亮的涟漪,最终却犹如片片枯叶般飘荡而去。
危机终于来临了,全球的危机。理所当然的,我也将我近年来的状况归为同类——所谓接轨。令我颇感安慰的是这不是我个人的原因,更不是我一个人的遭遇。其中还有叫人略感荒诞的欣慰之处,我,竟然也与全球的经济息息相关。在美国的一部分人因为交不起房贷,而在太平洋这一边的我就要生意下滑,直至无买卖可做,濒临破产边缘。真是一只巨大的看不见的手。可奇怪,繁荣、增长、崛起、大把的消费,叫人咂舌的奢侈,还有令人晕眩的统计数字,仍然在离我不远的某处存在,坚挺强力快乐灿烂,这使我看见、相信还有无数的手,美妙绝伦的千手舞蹈,迷离晕眩,以不可知的力量营造着我们的市场趋向与经济准则。而我在这千万只手的旋转风暴中被刮走淹没,承受着伴随而来的一切与金钱消费有关的失败与沮丧。
我不得不对我的现实做出估算,我估计自己还能扛个两个月或者三个月,运气好的话六个月。我时时暗中默念,希望老天爷在这几个月中看到我顾及我,从天上扔下什么东西砸到我头上。在与朋友同事家人的谈论中我经常提及的是努力与转机。其实我内心已有充分的准备,我清楚的意识到到时候我所剩的钱仅够我过一般意义上的日子:安稳的在家里吃饭,没有娱乐——坐在电视机前是一种娱乐呢还是某种消磨时光的方式,出行充分享受公共交通带来的便利,以便我有时间沉思默想,或许我可以去找份工作,老板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决不会与上司有任何顶撞的行为。对于我来说,这种一般意义上的日子,不仅让我感到不同寻常,更使我觉得不可思议,还有就是不可名状的害怕。
冬天终于到了,我无处可躲,忍受凛冽的寒风抽打我衣着单薄的躯体,这时候我渴望朋友们的安抚鼓励,需要与朋友同学见面聊天,回忆友情倾吐烦恼寻找机会筹划未来,是的,很多人又重新聚到了一起,见了面,吃了饭,失望的是谈话乏善可陈,插科打诨甚至无话可说,最终成为一场场麻将桌上的鏖战。
好了,我还有家,温暖的家——妻子儿子——我的港湾。
我妻子是个漂亮的女人,我的意思是说到了她现在这个年龄她仍然不失为一个漂亮的女人。她比我小二岁,是我大学里低年级的校友,我们的恋爱是一首充满了激情向往争端缠绵怒火的交响曲。那时候她的腰细的几乎我一只手就可以将其握住,而今天她的眼角有优雅性感的皱纹。我不想否认——就像任何人都知道的——在长期平凡的家庭生活后面潜伏着什么样的危险,可幸的是我以为我们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那些无端的争吵,没有理由的相互厌恶,可怕的沉默无言都已成为过去。
我不能说我们又回到了恋爱时期,或者说是老树新发,使我们俩又进入到了更深层次的夫妻境地,不,不是。我只能说,我们都意识到那些无谓的争吵怄气是多么地伤人,相互的厌恶冷战也太过费神,我们想要儿子有一个温馨平和的家庭气氛,更重要的是——在我这里是肯定,在她那边也许可能——十八年的婚姻生活并不容易,她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爱人,是我目前世界上最了解的女人,也是对我最关心体贴的女人。我想,我们都已清楚,并做好了准备——白头偕老。于是,就像婚姻手册上所说的,我们互相宽容,给对方于空间,我们通常询问关怀的是对方可以接受感觉良好的问题,对某些敏感的确知对方忌讳自己难以忍受的事情我们尽量用打趣幽默的方式提醒。我不清楚我们怎么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也许这源于我们的互相了解,但不管如何,我们做到了,我常常为这些而暗自得意。
但我们仍有很多问题,我认为其中最重要的是性。
我曾经喜欢和她做爱,有段时间达到沉迷狂热的程度。我记得那时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的身体,随时随地都想找到与她独处的机会,但岁月流逝,五年,十年,激情就像一位长有美丽长腿的少女一样逃逸了,她不可挽回的消退了,令人诧异地捕捉不到了。从此我们的婚姻有了间隙,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无法最终在床上得到解决,同时也不可避免的要使人想到冷淡没有兴趣之类的词汇,它成了各种猜忌与别扭的源头,成了争吵中可以随意扔来扔去的重磅武器。这样的日子有过五六年,随后又渐渐归于平淡,大家都不再拿这来说事,我认为我们已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这是自然的早晚要发生的事实,没什么好焦虑的,更用不着相互埋怨。奇怪的是,我们的性生活又回来了。自然它不像从前那样干柴烈火缠绵悱恻,但它更像性,周期稳定正常,开始时轻松可以预测,结束时舒缓满足,我们配合默契,程式老套,体会到自然和谐有欲无求的性爱之美。我们没有讨论过这段时期的性爱——结婚之前我们常常无所顾忌的谈论——但我明显的感觉到她也应该与我有同样的感触,最起码这样的性爱对舒缓我们的情绪,润滑我们的关系起到了相当的作用。
可以这么说,我对我目前的婚姻生活是满意的,看到我周围这个那个朋友对老婆的抱怨流露出的无奈,我感到庆幸,甚至得意。尤其是近一年来,我的生意在走下坡路,我已做好了了断生意,回到家里待一段时间的打算。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虽然她对我提心吊胆,为亏损流逝的钱财忧心忡忡,但她是我想象中的女人,对我故作嘲讽而用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话语发出善意的笑声。我说,四十五岁不到就要回家待着了,她说,有更多的时间待在家里有什么不好。
她是公务员,在政府部门工作,官衔不大,却是现管,拥有稳定不菲的收入,足够应付开销。这一点犹如一贴镇静剂,使我能够想象一下在家做饭等着妻子回家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