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声并不可怕,但是绝非善意,它让人感到无所适从。
十几秒以后,Re便停止了。一瞬间所有曾经笑过的痕迹全部消散,他摆出了一副相当严肃的样子。
“你知道这个男孩是谁吗?”Re问,和刚才的他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我依旧沉陷在他的笑声之中,这样突如其来并且毫无征兆的笑声,简直就像是一个魔鬼对死魂灵的召唤。
“我不知道,但是他的年龄应该和我的弟弟差不多大。”
“他为什么摆着这样一个奇怪的姿势?”
“我也不知道,他甚至没有和我讲过任何话。”
我回忆着那个男孩在我眼前出现的种种时刻,尽管有的记忆已经全部都模糊了。虽然他曾常常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是对于他的存在,我并不能作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颜色这种东西真的是十分奇特,对于拥有着正常色觉的人而言,单调昏暗的色彩似乎能够给予他们更多的美感和崇敬,他们喜欢看一些具有强烈寂寥感的图片或者风景来冲击他们那原本可以看到明媚色彩的视神经。而对于现在的我,全无生机。
那个男孩也是一样,在我刚刚发现他的时候,这家伙简直就是如同幽灵一般的存在,他的奇怪的姿势不自然得如同一具僵尸,我从来不曾看清过他的脸庞,只是一片模糊的灰色,他和一切的背景融合在一起,印在我的视网膜上,依旧是毫无美感的黑白灰。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他一定不是一具尸体,因为他的皮肤会说话。光线将他手臂上的汗毛印衬得发亮,我似乎可以看见他的毛孔在收缩,当然事实上我并没有那么好的视力,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喘息,并且尝试着让自己的呼吸可以跟上他的节奏。就像是一个可以配合默契的双人乐队。
“那你有和他说话吗?”Re问。
我支吾了一会儿,“嗯”。
和Re不相同,虽然那个男孩不愿意或者是不能和我交流,但是我却好像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一种满足感,我感受的到他的陪伴。从某种程度而言,我真的很害怕孤独,尽管在那之前我常常宣说着自己对于孤独的热爱,但是毫无疑问的,那不过是我让自己不会感到绝望的无聊的借口。由于弟弟的长时间没有出现,我失去了倾听者,他便成为了我最好的倾诉对象,而且他就像是一个被我倒入了秘密以后可以密封起来的罐子,我从来都不用惧怕自己的事情被别人发现,只要他不会在哪一天出现在另一个人面前并且把我的事情像是笑料一样当作成为逗乐那个人的工具就可以了。
现在我将关于男孩的事情向Re述说着,简直就像一个说出了秘密的背叛者,因为我需要有一个人来帮助我,而那个男孩子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真希望能知道更多一点。”
Re的话语满足了我些许的虚荣心,我的故事第一次引起了他如此之强烈的好奇心。
但是秘密的底线,我想我是保住了,那是我至今没有理解的语言。
夜深,入眠。
可是Re依旧没有消停,我能听见他在地上不停滚动的声音,这就是他辗转反侧的形式。
在我的生活之中,黑夜和白天的界限已经没有像以往那样明显了,出门的次数也已经为零,之前的玩伴日渐稀少,就好像是消失了,对于他们而言,我才是消失了的那一个吧。黑夜和白天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亮度了,夜晚是一片的黑色,白天是一片的灰色(三种色彩融合在一起)。并且,自从我成为一个非自然态的瞎子以后,我便拒绝从房子里走出去。
“喂,起床!”
一大早的就听见了Re吵闹的声音。
“你干嘛!”
“带你去找一个人。”Re的声音中带着喜悦,完全没有被我愤怒的声音给打扰。
“可是我还在睡觉啊,谁啊,这么早,我都很久没有出门了。”
我语无伦次地顾自说着,身体依旧瘫软在床上。眼睛完全没有力气睁开,整个人就好像深陷在一块海绵之中,而我的上下眼皮则好像是被胶带给黏在了一起。
“那个男孩子。”
我一下子清醒了,像一个垂死的病人被打入一剂强心针。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坐了起来,望着眼前的Re。
“我根本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我一点他的消息都不知道。”我的语气中充满着怀疑和不满,但是却依旧抱着那么一丝期待。是一种侥幸还是另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知道。”
Re自信地回答。
“你都没有看见过他你怎么可能知道。”
我根本就不相信Re会知道什么,这在我的脑海中被我肯定了千万遍。
“你别忘了我可是别人人生的看客。”
“但是你才在这里呆了两个月!”我开始激动了,尽管我的大脑意识到Re极有可能在我的身边潜伏了很久,只是没有让我发现而已,这样的念头被我狠狠地抑制住了,我不愿意相信眼前的这颗眼珠早就已经知道了我强迫接受自己单调世界时所表现出来的种种丑态。
“不管你信不信……”
“啊,对了,而且那个男孩子是出现在我这个没有色彩的人的世界里的,我甚至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实存在,你怎么可能也会看见呢!”我反驳着,用接近嘶喊的声音,但是我很庆幸自己抓住了这样一条有用的证据。
“如果我也是和你一样拥有三色世界的呢?”
……
这简直就是一颗重磅炸弹,已经将我的思维炸得四分五裂。
这不可能,他在骗人!
这不可能,他在骗人!
这不可能,他在骗人!
我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想法了,这本身与我无关,但是却让我感受到无法抑制的恐惧,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已经冒出来了。这颗眼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他到底还隐藏了多少东西。
“答应我,和我出去找他。”
我笑出声来。
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开始动了起来,真想把Re握在手心里然后狠狠地捏碎!但是事实上,我没有敢这样做。
不是因为Re对我而言是一个生命,而是因为我讨厌将这样一个尚有余温的圆溜溜的东西捏碎,不知道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迸溅到我的脸上。相较而言,我更情愿去触摸在福尔马林里浸泡过的东西,尽管那滋味也一定很不好受,这种东西总是冰冷到刺骨。其实即使Re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也不需要担负任何的法律责任,因为我算不上是一个残暴的杀人犯,他只不过就是一颗不被别人知晓的眼珠而已。
“快点,我们一块去找他。”
不知道是屈于恐惧还是好奇,我居然就这样跟着Re出来了。
第一次,我敢于去看看外面的三色世界。虽然这并不是我的初衷。
但是我并没有和Re多说一句话,我们之间横着的只剩下沉默了。
“你是在生气吗?”
Re问道。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自己看着周遭灰暗的一切。
多久没有出来了,我一直将自己掩藏在自己的屋子里,失去了和外界人们的交流,我不敢将自己这样的缺陷暴露在他人面前。所有人都不可能可以体验到我的感受,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这样的缺憾在他们看来或许只是小事,只不过就是以后没有办法辨识红绿灯,看电影的时候只能看到黑白电影,唯一还可以看到真正的物像的就是在看大熊猫的时候。失去了看到彩色的权利时,我才希望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不多一点本身就是黑白灰的事物呢。这样的想法真是幼稚。
我能感受到躲在我衣服口袋里的Re在不停地上下跳动,真是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我的愤怒还没有消散,或许这已经给我留下了阴影,我没有办法再相信我口袋中的这个圆形物体了。
“其实我是骗你的,我才没有三种颜色的世界呢,我的色觉正常的很!”
我停下了脚步。
“你说什么?”这是我从刚才到现在对Re说的唯一一句话。
“你看到那个‘××商店’的标牌了吗,是白绿色的,中间偏上有一块稍细条的绿色,而上下都是白色。还有那个提着一只包在过马路的阿姨,她的衣服是蓝色的,是一条皮质的裤子,还有一双黑色的长靴,你看见了吗?好了,现在是红灯了,我们不应该再走过去了。”Re开始澄清他的谎言。
周围的行人也都停下了脚步,只有几个赶时间的人匆匆忙忙地在车辆之中豁出了性命一样地穿行。
我在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简直就是无法忍受,我居然像一个傻子一样地被Re戏弄着,“你骗我是能得到快感吗?”
“我只是想把你叫出来而已,我自己也想出来走走。”
“然后呢?就用这样无中生有的理由,要不是理智控制着我,你早就已经变成肉泥了!”
我将手伸进了我的口袋里,轻轻地捏着Re。
“也就是说你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小男孩的事对嘛,你根本就是在骗人。”
他在我口袋中滚动几下,表示肯定。
真是一颗让人哭笑不得的眼珠。
“那我们出来干什么,就像这样漫无目的地乱走吗?”
我感受到了周围的人异样的眼光,他们一定在疑惑我到底是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我只是想要让你出来走走,就是这样。”
周围的人开始穿过人行道,我知道已经变成绿灯了,其实红绿灯的难以辨别并不会影响我什么,因为可以看看周围人的步伐。或者清一色的红绿灯,只要记清楚红灯绿灯各自所在的位置就可以万无一失了。
“嘿,看到那辆189公交车了吗?”Re说道。
我四处搜寻着,的确有一辆189正在向我们驶来。
189?真是一串熟悉的数字。
“嗯。”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待在那辆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座位的车座底下。那简直就是一个难熬的地方,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车子的震动以及慢慢上溢的热气,幸好我只有热觉却没有汗腺,否则很有可能淹了整个车厢。”
我笑了,原来Re还是一颗很有幽默感的眼珠。当然那是和他的惹人厌恶相比。
“那你后来怎么出来了。”
我问道。
“我跳进了一个坐在最后一排的男人的帽子里!”
“啊,他没有发现吗?”
“没有,谁会想到自己的帽子里躲着这样一颗眼珠呢。要是不借助人的帮忙的话我肯定没有办法存活下来,刚滚下公交车的刹那可能就被人踩扁或者是被车辆碾碎了。”
“那后来呢。”
“我就待在他的帽子里啊,那个地方还不错,很宽敞,而且可以跟着他到处走,但是他回家的时候我就得从他的帽子里出来了,不然很有可能会被发现。”
“你就躲在他的家里吗?”
“不会,要是他穿着的是连帽衫的话,我就一定会藏在他的帽子里的,要不是因为能够躲在他的帽子里,我也不会发现这么好玩的事。”
“嗯?什么好玩的事情。”
“你知道吗?我跟着他进了一家医院。”
“医院?”我皱起了眉头。
“对啊,他进了神经科,询问医生为什么他的耳边常常会出现擤鼻涕的声音。”
“擤鼻涕?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据他的描述,他的耳边常常会出现有人擤鼻涕的声音,你想想,如果你的周围有一个人不小心感冒了,你偶尔会听到他擤鼻涕的声音,你是不是会觉得非常痛苦,不是因为这个行为怎样,而是当你的耳边存在着这样一个声音的时候,它常常会吸引你的注意力以至于你没有办法安心做好你想做的事情,除非你的注意力十分集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声音。”
“那然后呢?”
“但是他不一样,他的耳边可是时常充斥着这样的声音,一刻也听不下来,即使是习惯了,也会影响到他的听觉。”
Re继续说道。
“真是无奇不有。”
“后来,我发现他基本上每天上午的九点左右都会坐上这一辆班车去工作,当然我说的只是他穿着连帽衫去工作的时候。”
“看来他一定不是什么公司或者企业的工人。但是有可能是在经营或者管理某个商店的工作者,这样的话可以到了工作地点再换衣服。”我默默地说着。
“你错了,他是一家企业的保安。”Re的话语中我好像听到了鄙视的语气。“唉,被他放在换衣间的柜子里的感觉真是难受。”
“保安?那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健壮的壮汉!”我说道,“这次,我猜对了吗?”
“不对!他长得十分短小精悍,但是应该有练过空手道,跆拳道之类的,他的身上有很多肌肉。”
我的猜测再一次遭到了否定。
“那他现在还在原来的地方工作吗?”
“应该吧,我来到你的家里之前一直呆在他的身边。”Re在我的口袋中转动着,应该是在思考着什么。
“现在是9:13,他是在哪一个车站上的车?”我激动地问Re。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素不相识,只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消息的男人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是因为他的耳边会有擤鼻涕的声音,还是因为他是一个身材不符合工作的男人,我猜想应该是基于前者吧。
“在和田站。”
……
我向着前方不远处的公交站牌行走,转而奔跑,可是还是失望了。和田站在这个车站的后面,也就是说即使那个男人还在原来的地方工作,他也早就乘上了车。
虽然我很想见见这个男人,但是还没有好奇到愿意赶去他工作的地方找他。
“你是想去看看那个男人吗?”
Re问道,他感受到了我的激动。
“没有,只是想看看我们这个是什么车站而已。”我回答道,但是Re明显不会相信我这个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的答案。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怪人了,原来,还会有那么多我所想象不到的事情,我并没有因为有着和我一样的奇特的人的存在而感到幸灾乐祸,只是不会觉得那么孤单,就像是在踏往死亡的道路上有了同行者,这难道不是一件能值得人窃喜的事情吗?
“对了,你为什么从他那儿离开了?”我若无其事地问。
依旧往前慢慢走着。
“没有为什么,只是想要换一个环境。”
这一定不是真心的回答,Re一定是认为我没有对他坦白所以也随意地说着这些虚假的话。
两边的梧桐叶被风吹得簌簌落下,这片天地依旧寂寞得宛如素描画。
“唉,是他!”
Re一直在我的口袋中上下窜。
“谁?”我问,尽管心里已经猜测到了那个可能的回答。
“就是那个男人。”Re说道,“看到了吗,就在马路的对面,那个穿着红色某运动品牌连帽衫,偏黑色牛仔裤的男人。”
我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我的口袋。
Re完全没有意识到我根本就不可能可以根据衣服的颜色去辨认别人这一点。
马路对面类似穿着的行人很多,个子矮小的男人也不在少数,来去匆匆的身影里,我只能大约地估计,但是那个人,我想或许就是,虽然矮小但是身姿挺拔,长期的工作一定会为他带来这样的改变。
“他停下来了,在买报纸!”“就是那个买报纸的人吗?”我和Re几乎同时说出了口。
果然就是他。
人行横道还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如果就这样在这边跟着的话又太容易跟丢。
我不禁疑惑:为什么我想要去认识这个人。
但是四肢还是不由分说地动了起来,我向四周望了望,准备直接横穿马路。
“你要干嘛?”Re问道。
“我要跟着他。”
“跟着他干嘛?”
我趁着车辆减少的间隙快步走向对面,不时地可以听到汽车的鸣笛声,里面充斥着愤怒和斥骂。但是谁在意呢。
“你真是……命了。”
汽车的鸣笛声使我听不清Re的声音,这真的是我近来干过的最疯狂的事情。
很多的冲动都没有办法去解释,如果能够解释的话,就不足以被称为冲动。我只是想要认识这个人,看看他的生活,光是从他依旧在工作这一点上,他就要比我坚强的多,我只学会了躲在自己的角落里向上帝妥协他对我的惩虐。
我顺利地穿过了马路,却引来了Re的一顿不消停的斥责。
“你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你会害我死掉的!”
“我要从你这里逃离出去!”
“……”
Re不停地嚷着。
“你别烦我!”
我被他惹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