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黑影渐渐走近时,我才发现,那不过就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稀疏的头发耷拉在两头,留着一个并不符合现在审美的发型,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一条一条的皱纹就像是山川沟壑一样地挤在他的脸上,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充满着敌意的笑面人,又像是一个伪善的神经质。但是令我吃惊的是,这样一个驼着背并且看似迂腐邋遢的老头,却穿着一套干净整洁的燕尾服,看上去就好像是有人将一把枯草放进了一个精致的花瓶里。可惜枯草毕竟只能是召唤腐朽,再是精美华丽的包装也不可能再散发出玫瑰一般浓郁的芬芳。
当他走到我们身边的时候,脸上瞬间就露出了极度夸张的笑容,比刚才的笑意更加可怕。
他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了史考特的肩上,然后尽可能地凑近他的身体,像是一条贪婪的野狗在嗅着嘴边鲜嫩的肥肉,我甚至可以看得见他那凹陷的眼窝里,那对猥琐的眸子正在发着某种异样的光。史考特的脸上露出了一阵不悦,欲言又止。
“你这是去哪里了,史考特?”老人问道。
“去接一个人。”史考特的声音和刚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就好像他的喉口正堵塞着什么,并且那未知物马上就要幻化成斧头将那个老头搭在他身上的手砍下来。
“哦。”老人说道,他将目光转移到了我的身上,露出了惊奇的眼色,就好像刚才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一样,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有注意到。
我表示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可是他并没有给我任何的回应。只是继续投给了我一个锐利的目光。
老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他撩了撩挂到了他的眼前的头发,摆出了一副狂妄自大的模样。
“史考特,你应该知道我们这里并不欢迎陌生人来。”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只是站在那里等待着莫里斯和史考特将原因讲述给那个可恶的老头听。
“他是我的朋友。”栗子将身体轻轻地倚在墙壁边,她的脚尖不停地在地上乱描着什么。她甚至连头也没有抬起来,这的确就是她的风格。
“你又是谁?”老人问道,他看上去很生气。
“我是来找我爸爸的。”
“够了,王尔德,你滚到一边去,我们没有时间和你这个神经病乱扯。”莫里斯朝着老人吼道,并且一把拿开了他长时间放在史考特的肩上的手并且狠狠地一甩。“把你的脏手拿开,你应该知道,史考特是我的。”莫里斯的表情略略地显得狰狞,这把我吓了一跳,因为现在的他就好像是一个正在宣布主权的大帝,我相信他憋着这口闷气已经很久了,我可以听到他现在满足的喘息。
史考特的嘴角轻轻扬起,很明显,他对莫里斯的行为很满意。
老人退到了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臂,脸上一副被欺负了的表情。“你这个王八蛋,你们都是王八蛋,这是我的地方,是我的,你们一点也不尊重我,我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竟然开始大哭起来,他瘫坐在地上,扔掉了自己的拐杖。他想要用自己污浊的泪水来换取我们这些旁观者些许的怜悯,但是我们辜负了他的期待,事实上,我们并没有他想象地那般善良。
“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给自己取了他的名字以后你就是他了,你就是一个糟老头,是个没有人要的垃圾……”莫里斯一边继续大声地怒斥着老人,一边拉着我们前行,“这个神圣的名字就这样白白被你糟蹋了,我真为你这种人的存在而感到难过。”
“你们不用去搭理他,他就是个疯子而已,我们正在想办法该怎样把这个疯子从这里赶出去。有他在,谁都不用想得到愉快的生活。”莫里斯说着,警示着我们尽量远离那个老人。
我转头想看看那个老人的情况,可是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或许他早就应该识相地离开。
“他是王尔德?”
我问道。
“没错,但是他简直就是侮辱了这个名字。”莫里斯再一次说道。
莫里斯的声音听上去火气不减。“他对这里所有的人都动手动脚,他没有情人,但是却长期居住在这里并且妄想拆散我们,尤其是史考特,他看史考特的眼神就像是一头饿狼。”莫里斯说着,抚摸着史考特的背部。我看了一眼史考特,他对于这个说法并没有做出什么回应。但是从刚才的情况来看,那个老头在这里的确是有如瘟神一般地存在。
“好多帐篷。”栗子突然说道。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是语气听上去依旧很淡漠。
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这里根本就没有太阳,更没有我刚开始以为的绚烂的阳光,这里只有成百上千盏灯,但是不得不说这里依旧恍如白昼。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白昼馆”这个名字的由来了。
在眼前空旷的草地上,坐着许许多多对情侣,他们在这里,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顾忌,我看到了他们在亲吻着彼此,在戏闹,在聊天。在这个地方,这样的感情就是一种普通的感情,因为这里所有的人拥有的,都是这样一种情感,而这种情感,不需要被埋在心里,可以大胆地释放出来,回归本源。这种情感,不需要被羞涩地定义为是“不敢说出名字的爱”,这是滋长在阳光下的,是可以充斥在别人眼中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去对这种感情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真恶心。”我听到栗子小声地在我耳边说道。
我望了她一眼,她依旧是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幸亏她这样禁忌的话语没有被莫里斯和史考特听到,否则,我相信等待她的一定是一顿责骂和训斥。
“或许你会希望留在这里。”栗子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的眉毛轻轻往上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即使她没有具体地说些什么,但是这些在她心里几欲喷薄的言语早就被我听见了,她无疑又是在嘲讽我了,这似乎成了这一路上她最大的乐趣。
我没有反驳她,反正我在她心目中的印象是已经不会改变的了。
我继续环顾着四周,这里整一个高度差不多有四五米,头上依旧是泥壁,但是一望无际,泥壁上还凿出了一个一个的小洞,或许是为了能够透进足够多的新鲜空气,当然,这些空气漏洞并没有规规矩矩的形状,也不是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制造这样泥壁的人,好像是把凿出这些小洞当成了一种艺术,他乐在其中,在上面画着画,写着字,我不能很好地辨识出到底是些什么字,因为它们的颜色过于相近,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这无疑是一次挑战。
至于帐篷,或许就是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居住的地方,一顶一顶的帐篷被乱七八糟地安置在草地上,新奇的是,帐篷的前面还挂着牌子,上面写着居住者的名字,还有信箱。他们在这里堂而皇之地虚构着明明不存在却甜蜜到腻的糖纸生活。
这看上去就像是过家家一样的生活竟然就这样轻易地存在在这里,我不由地轻吁了一口气。
“我们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帐篷,但是因为没有及时购置帐篷,所以你们只能拥挤一下,住在一间帐篷里了。”
莫里斯用抱歉的口吻说道。
“什么?”我晃过神来。
“好的,没有问题。”栗子竟然直接答应了,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和这家伙挤一个帐篷,安全的很。”
莫里斯和史考特微微一笑,然后等待着我的回应。
“好吧。”这个女人就是个怪物,但是我只能勉强答应了。
“那……栗子,我们这就带你去见你的父亲。”莫里斯第一次有了悲伤的表情。
“不用了。”栗子一口回绝。
“可是难道你不是来见他最后一面的吗?你不是说还要把朋友介绍给他吗?”
莫里斯怀疑地说道。
“不是,我只是来验证一下他是不是还死皮赖脸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栗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就好像只是一个非亲非故的收尸人。
莫里斯和史考特没有继续说话,他们沉默了。
“我能去看看他吗?”我说道。但是我只是为了打破这一短暂的尴尬。
莫里斯的眼睛中一下就像是被光亮填充了。“好,他真的寂寞了,需要有人去和他说说话,只可惜,我和史考特似乎都不是他真正需要的人。”
“看来我说的没错,你果然是我父亲的情人。”栗子再一次嘲讽道。
“你这个冷血的女人。”我说道,这一次,我没有任何的怯懦。
莫里斯和史考特也被我这样的反击怔住了。“或许你就是个不带感情的机器人而已。”我继续对栗子说道。我望着她的眼睛,企图可以看到闪烁和羞愧的泪光,可是我真是太天真了,像她这样的人,如果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改变的话,那就不是她了。
“走吧。”我对莫里斯说道。
他们匆忙地向栗子指了指我们的帐篷的大致方向,就没有再继续劝说她了。即使是这短短几十分钟的相处,也够他们看清栗子到底是怎样的人,她的血肉里藏着的或许是根根尖锐的芒针。
或许她会跟上来,我默默地期盼着,但是我又一次自作多情了。
可是不得不说,我能单独地和莫里斯和史考特呆在一起,也给了我一个绝佳的机会。
“刚才在外面,栗子说她的朋友在她的口袋里不是吗?”
我趁着这个机会试图找到有关于Re的消息。
“啊?恩。那可真是一个恐怖的东西呢,我们还是第一次见。”
我开始紧张起来,毋庸置疑,这样恐怖又可以藏在口袋里的东西,只有Re了。
“那是什么东西?”
我开始期待着我可以得到的回答。
“是一颗眼珠啦。”莫里斯说道,他的声音里带着戏谑。
这个回答就像是一颗重弹砸到了我的心尖,尽管这也是我一直希冀着的,但是它依旧让我震惊。
可是莫里斯的反应居然如此自然,这样的一颗眼珠难道不会让人觉得可怕吗,我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Re时的反应,完全就没有像他们这样的冷静。
“眼珠,什么眼珠?”我装作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
“不过就是一个吊坠,做成了眼珠的样子,那是兰波送给栗子的礼物。但是真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送这样形状的项链。”莫里斯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
我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忧愁,这说明了栗子并没有骗我,可是在另一方面,我再一次失去了Re的下落。这种失落的感觉就像是一块摆在恶鬼面前的芝士蛋糕在一瞬间变成了空气,仅仅是闻到了片刻的味道却又无情地化为乌有。
“到了,进去吧。”
莫里斯说道。
他们带我来到了一顶写着“兰波”的帐篷前面。这是一顶“黑色[9]”的帐篷。
“嗯,谢谢。”我向他们表示感谢。
我走了进去,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个可怜的流浪汉。
和第一次不同,这一次,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躺在一床铺上,这个帐篷能够容纳的也仅仅就是这一层被蜷起来的床铺了,他看上去很虚弱,整一张脸都显得格外的苍白,我可以看到他胸脯规律的起伏,这恐怕也就是印证着他还活着的最好的证据了。
我坐在他的身边,回忆着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神采奕奕的流浪汉,可惜这一回,他没有办法向我讲述关于魏尔伦的故事了。
突然,我感觉到脖子后面传来一股热气,这热气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一转身,在我面前的是那张熟悉的面庞——王尔德。
“哈哈,原来你和兰波在一起啊。”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道。
“当然是来找你啊,我可爱的孩子,你怎么会问那么愚蠢的问题,难道还是来找躺在这里的那个活死人吗,真不明白为什么这里所有的人都喜欢把他当成是神一样的存在,主宰这里的应该是我才对。”
他将我的手拿了起来,“或许你应该尝试着和我一块。”
我将他的手甩到了一边,可是或许是因为他太年老,只是这样轻轻地一反抗,他就摔在了地上,幸好没有压到兰波的身上。
老人并没有因为我的反抗而生气,相反地,他似乎非常享受这样的失败。我离开了帐篷,就像莫里斯说的,他不过就是一个神经病而已,我不需要和他有太多的计较。
在帐篷的前面,和许多情侣一样,莫里斯和史考特依偎在一起,我不由得想到了那一部电影[10]中克莱夫和莫里斯躺在草坪上的画面,克莱夫对莫里斯说着如果你有一天离我而去,我将会半梦半醒地度过余生。只是现在,莫里斯身边躺着的是他恒久的爱人。我不知道这个世界里是否曾出现过克莱夫,但是克莱夫可能只能永远被禁锢在那扇欲开欲关的窗子里了。
我没有去打扰他们,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地方,他们一定不会希望被其他人打扰。
我回到了先前和栗子分开的地方,回忆着莫里斯给栗子指示的方向。现在的我,只想要快一点找到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黑夜,这成百上千的灯光不会熄灭。我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按照出发到现在的时间来看,估计已经是凌晨了吧,但是这里的生活就像是依旧日头当空一样。浪漫,喜悦,在这里的每一口空气里酝酿着。
我们的帐篷很明显,这是远离了所有其他帐篷的地方。毕竟,我们终究只是外人。
我走到了帐篷的前面,这里挂着一块写着“客人”的牌子。
“栗子。”我叫唤着栗子的名字。
“栗子。”
……
当所有的叫唤都没有人答应的时候,我这才敢进入帐篷,因为我害怕会遇到什么令人觉得尴尬的场面。
栗子已经睡了,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虽然凌乱但是却有另一番令人动容的美,看来栗子比较适合不要说话,她应该做一个木头美人,这样的话,她或许还能够吸引人一点。
可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哪里?
在哪里?
衣服!这个女人居然擅作主张地翻了我的包,并且穿上了我的衣服!
我现在简直是气愤得牙痒痒,我似乎可以想象到栗子将Re从我的口袋里拿走的样子,她将Re偷走的时候一定就像现在一样的心安理得,这个可恶的小偷。我没有办法因为这事将她叫起来,一切都留待明天解决吧,虽然现在就已经有可能是我所谓的明天了。
我将另一个枕头放到了栗子的脚边,毕竟这个世界男女有别,我只能依靠这样来和栗子保持距离。
又是那个梦,那个让我没有办法喘息的梦,我就像是被无数根钢索羁绊着,我没有办法将那个黑影从我的眼前抹去,他离我越来越近,那是谁,我开始觉得这个身影变得熟悉起来,是栗子,还是那个流浪汉,或者是那个神经病,我不知道,我根本就看不出来。无限可能的猜测让我越来越难以喘息,当我再次从梦中挣扎着醒来时,栗子再一次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