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突然间感觉有一片阴影覆盖在自己的身上,他最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母亲,想到童年时期自己也是这样和父母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属于他的是一张由两块木板铺成的小床,有时在夜深之后他能感觉到母亲悄悄走到他的床前俯下身轻叫两声他的名字时覆盖了他整个身体的那片柔软阴影,因为害怕还没睡着会被他们责骂,他总是紧紧闭着自己的眼睛,身体一动不动。那片阴影离开一会之后,他就会听到从父母睡的那张床上传来两种不同的被压抑着的低沉的奇怪声响,像是两只偷食的老鼠因为分赃不均一直在他的心里挠着,刚开始意识到这种声音的时候,他用尽力量才能让眼皮打开一条缝,可他依旧只能看着天花板,身体不敢动弹,后来,他开始渐渐习惯侧着身子睡,虽然他每次能看到的都是一样地场景,两团影子在黑暗中紧紧地抱在一起,可是每次看到却又总觉得像是第一次看到那样让他紧张和莫名的兴奋。
老刘的心里又一阵发痒,但这次他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声响,好像他偷偷在自己心窝里养着的那两只小老鼠已经死去多年了,只是那一道道挠痕还在。过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看到父亲正坐在床边,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月光落在父亲的背上让他的影子落在了老刘的身上,父亲的五官在阴影中模糊不清,但老刘能够确定,他的两道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父亲站起向老刘走过来,影子慢慢地缩回到父亲的身体里,他站在老刘的身前和老刘默默对视,他的目光依旧有一种让老刘不敢直视的力量,在坚持了一会之后,老刘只能闭上自己的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父亲已经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老刘赶紧下了床跟上去,但那扇门明明开着,他却怎么也走不出去,像是一块完全透明的玻璃挡在了他的身前,只能看着父亲拿起放在钢琴上那个杯子里的假牙装进嘴巴里,看了一会墙壁上挂着的照片和自己的那些奖品以及纪念品,他打开客厅的门继续往外走,在这一个瞬间他回头看了老刘一眼,老刘当年决定和妻子一起从这套房子搬出去的时候,父亲坐在那张藤椅上也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不发一语。
老刘感觉到父亲这次出门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留下他一个人呆着这栋房子里,这让他感到害怕,可是不管怎么挣扎怎么努力他拼尽全身的力气也穿不出这扇门,他大叫了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等他感觉到自己全是冰凉的汗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那些本子已经散落了一地。等到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心有余悸地转过头去看父亲躺着的那张床,窗户依旧紧紧地关着,黑暗中他只能看到父亲静静躺在那里的轮廓。
在呼吸平稳之后,老刘感到一阵强烈的尿意,他弯身把那些本子拣起放在桌子上,打开房间门,有点小心地跨出去了一步。他站在马桶前,如同一个已经失灵的水龙头,很难打开又关不紧,尿完一泡像是永远也尿不完只能强迫停止并在内裤里滴了几滴遗液的尿之后他双腿发麻有点虚脱地回到床上继续躺着。
这一天阳光再次落到墙壁上,一夜没睡好的老刘反而显得精神了点,照常出门去买回了豆浆油条和报纸。
在喂父亲吃的时候,父亲的喉结一动不动,油条和豆浆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滑进他的喉咙,老刘才发现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气息。
老刘在发呆了好久之后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大的悲恸,应该是在很早之前他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但他也没有就此解脱了的感觉。他就这样一直在父亲面前微微低着头默默地站着,阳光有点过于刺眼了。
手机响起的声音让老刘从恍惚中吵醒了,是儿子打来的电话,说昨天实在是太忙太累了忘了回电话,又说今天晚上要去参加领导儿子的满月酒只能明天下午再赶回来了。
老刘拿着手机,喉咙哽住了发不出声音,直到手机里的空音响了好久才意识到儿子已经在那边挂掉了电话。他看着手机里女儿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浊气后把手机收了起来。
他照常沏了一壶茶抽了一支烟坐在父亲的对面,渐渐的,一阵无法抵抗的困意袭来,他回到床上和衣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后拉开那个抽屉把所有的本子又都拿出来抱到客厅里,从厨房里拿了个铁皮桶放在父亲的身前,他把那些本子一张张地撕下来点着扔进桶里,火光映红了他和父亲,冒出来的烟熏出了他的眼泪。
他留下了几张空白的纸,回到房间里拿出一把钢笔,开始在茶几上写信。
儿子、女儿:
这是爸爸第一次给你们写信。
也是最后一次给你们写信。
写到这里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写些什么,站起来走到窗口处往外看了一眼,已经有人在那尘土飞扬的文化宫里溜达,大多围在那正在拆除的两座建筑边上。
老刘给父亲戴上了帽子,再次带他出了门,一路上依然有熟识的人朝他点头打招呼,只是刚走过门房的时候平时都对他热情的瘸腿李却一直靠在门口处抽烟,一脸阴沉不知道在想什么,眼里都有血丝浮了出来,看向老刘的目光也异常冰冷。
老刘照常推着父亲绕着毛主席雕像走了三圈,不过没人在那棵大榕树下下棋,他坐在那抽了一支烟后继续推着父亲去了河边的那片小树林。门球场还有点湿,没有人在那上面打羽毛球,把轮椅固定住之后老刘走进了这个球场,被雨水泡过的泥土地有点软,踩上去绵绵的,他在一个位置上站住了,对着前方十来米远的门球铁门闭上眼睛回想父亲打门球的姿势,弯腰,双腿微微张开,右手放在左手前呈半握状低垂到胯部,好像真的握着一支木槌,他的双手像钟摆一样摆动,最后屁股微微向前一顶,他睁开了眼睛,那颗看不到的球慢慢滚过了铁门,他转过头去看父亲,似乎想得到他的赞赏,有一只哈巴狗跑了过来,围着轮椅嗅了一圈,最后特别嗅了嗅父亲的裤腿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紧接着它抬起了后腿撒了一泡尿在轮子上。
老刘推着父亲往回走的时候看到那个毛主席雕像下的平台上站满了人,连废墟上也都是人,全部是熟面孔,好像以前经常在文化宫的那些人全都聚集到了这里一样。
老刘推着父亲走到他们的中间,听到有人在问老陈:“发生什么事了。”
老陈正和老林交头接耳,他给那人指了指前面,正是老刘住的那个小区。“这回要出大事了,今天拆迁队的过来,要赶那老瘸子走,那老瘸子死活不肯,还放狗咬人,那些人打死了那条狗,这下可把老瘸子惹急了,你看,他煤气罐啊什么的都搬出来了。要出事,要出事。”
老林说:“这林所长也真是的,估计是要公报私仇吧,他人这一过来,这事没办法解决了。”
“是啊是啊。”老陈感叹。
老刘推着父亲穿过人群,站到了人群前面,刚好站在老张的边上,老张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的父亲,往边上移了几步。人群前方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警戒线里停了几辆警车,派出所里的警察和联防队的人都来了,林所长正在那喊话。瘸腿李一手拿着一把菜刀,一手拿着一个打火机,面前放着一个煤气罐,地上躺着那条已经死了的狗。
在林所长喊话的过程中,瘸腿李拿着菜刀的手哆嗦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是林寡妇多年前的照片,然后他从身后拉出一个口袋,打开,里面全是钱,什么面额的都有,也不知道有多少。他冲着林所长喊,“你当年不是跟我说要一万块钱我就可以和你妈在一起吗,你不是要钱吗,来,现在这些钱都是你的,你倒是过来拿啊。”
林所长的脸色一下白了,他一只手放在了腰间的枪把上,他没有往前走,反而向后退了两步跟身边的副局长说:“安排两个人翻墙进去把他给我制服了。”
副局长安排小吴和另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比较有经验的警察一起去干这件事。
空气开始变得沉闷起来,所有人都在沉默地看着,等待着。老刘突然动了,推着父亲走过了警戒线,在他从边上快靠近门房的时候有警察发现了他,赶紧喊,“危险,别过去。”
老刘像是都听不到,径直走到瘸腿李的身前,他们的眼睛互相对视了一下,瘸腿李提起煤气罐让老刘推着轮椅走了过去。
老刘走到楼道口的时候看到小吴和那个警察架着梯子从小区的另一面翻墙进来了,那个老警察安排小吴去抢那个煤气罐,他自己去按到瘸腿李,在他看来,小吴虽然年轻力壮,但是下不了狠手,怕不能一下就制服了瘸腿李,会有麻烦。
两个人分工好就行动了,就在他们各自扑向目标的时候,瘸腿李发现了他们,一紧张,一发狠,手里的那把菜刀直接向林所长扔了过来,林所长左手遮住脸,右手握着的手枪抬起来就开了一枪,直接打在了煤气罐上。
“轰”的一声巨响,那些警察都吓得趴在地上,在不远处看热闹的人发出了一阵尖叫。
老刘背起父亲上楼,他把父亲直接放回到床上,看着他想了想,走进客厅把玻璃杯里的那副假牙拿出来洗了洗,装到他的嘴里。
老刘下楼把轮椅提上来后关上门,打扫了一遍房子,把阳台上的衣服收下来折叠好,把昨晚做的饭菜全部倒到垃圾桶里,下楼扔了垃圾,上来后把那些碗筷洗刷好后煮了一点米饭,回到卧室在父亲的身边坐着,握着他冰冷的右手,认真地看着他。
老刘坐回到自己的那张小床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里面是他从小到中年的照片,从五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末。背景基本上都是文化宫。正在建设中的文化宫,热闹的文化宫,繁华的文化宫,嘈杂的文化宫,渐渐衰落的文化宫。
老刘拿起笔想写点什么,却发现桌上只有一个闹钟。
他喃喃自语:“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父亲呢。”
他拿出那瓶安眠药,坐在饭桌前一粒不剩地吃完,把碗筷洗好之后他走到那架钢琴前打开盖子摸了摸琴键,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盖上盖子走回房间爬到父亲的床上在他的身边躺了下来。
他的眼睛缓缓地闭上,在即将完全闭合的瞬间突然想起来给儿女们的信还没写完,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那张茶几前拿起钢笔。
静止一会之后他扭头看向窗外,刚好有一架起重机正吊着毛主席的雕像在慢慢移动。
他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以后,你们再也没有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