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望着那双陌生的眼睛，里面全然没有自己生活中遍布着的茫然和麻木。那是一只身材瘦小毛色光亮的小灰鸟，在他灵巧的喙周围，长着一圈均匀整齐的红色绒毛，和着气息起伏不定，如傍晚倒映在海面上随波荡漾的夕阳。而他的翅膀上长着两道金黄的羽毛，像两条闪电一左一右射向夕阳。
小鸟的嗓音清澈温和，充溢着坚定和深沉：“你好，耗子。我叫弗兰克。”
天呐！这是小豆听过最好听的名字，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你好，我是……哦，这是巧克力。”小豆突然抱起自己的尾巴，语无伦次起来。
“你从哪来，耗子？”弗兰克又问道。
“那儿，”小豆指指脚下：“我家在下面。”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地上的人们可不太喜欢老鼠。”
“是您这漂亮的房子吸引我来的，弗兰克先生。我不知道这是您的家，我该走了，先生。”小豆紧紧抱着巧克力，一刻也不敢松开。
“这也不是我家，耗子。”弗兰克摩挲着自己外面的木笼子：“我的家在森林里，那才是我的天下。”
森林是什么，小豆根本没有听说过：“我不懂，弗兰克先生。”
“在这座城市外面，有一片广袤的树林，动物们在那里自由地驰骋。自由地驰骋你懂吗？”
小豆摇摇头，依旧抱着他的尾巴。
“真让人怀念啊！从前每到这样的夜晚，大家就会从家里出来，聚在森林的广场上，分享各自收集的宝石和故事。”
“广场，广场！”小豆根本无法理解鸟先生毫无头绪的诉说，他那天生的单纯和愚钝使他很快就放下了警惕，慢慢趴在地上，梳理起受伤的肩膀。
弗兰克凝视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冷静的表情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在那森林的最中央，所有大树都交错在一起，树顶就成了一个平坦的广场。广场上本来应该铺满梧桐叶，却不知为什么长出了青草，整整齐齐的。小孩子们在草坪上尽情玩耍，那时的月光，像中午的太阳一样温暖。”
对于小豆这样一只单纯的小动物来说，弗兰克的叙述原本只该成为他无端妄想的新素材，然而当弗兰克提到那片象征自由的森林时，小豆竟穷尽了想像都无法理解这前所未见的奇妙景象。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天台都严密厚实，如果你不小心一脚踩空下去，就会踏到枝头大把成熟的水果。你的爪子稍微钩起，成串的蓝莓、樱桃和葡萄就会被钓上来。你根本用不着急着品尝它们，那时早已闻惯了各种甜蜜芳香的你，只会把注意力放在体验其他新奇的美味上。每一棵树都有几十米粗，树和树紧紧挨着，中间没有间隙。但大树的树干都是中空的，下面相互连通，靠松子和橡果铺垫。”
“这么说阳光只能照到树顶啦？”
“笔直的树干本身就是传输阳光的管道，它们会把太阳的温暖一直送到地面上来。或许你有一天厌倦了太阳的热情，那么就可以离开太阳树干，到下雨树干里去散步。那里长有茂盛的花朵，掺着花蜜的露水从片片花瓣上飘落下来，就形成了雨，滴滴答答，终日不停。”
小豆绞尽脑汁设想下雨树干里的模样，可是脑海中出现的却是滴滴答答响个不停的下水道。
“太阳树干已经够美啦。要是我在那儿，我宁肯把甜腻的露水全换作阳光。”
“对于你这只小老鼠来说，或许所有的幸福就限于此了。但我关心的并不是太阳和云朵的轮换。我是一只鹰，森林是我的故乡。你根本不知道，当我张开翅膀和同伴们翱翔在森林上空时，经历的是何等壮美绚丽的景象。”
鹰是要吃老鼠的，这小豆从前就知道。可眼前这只不比自己大多少的鹰，丝毫没能让小豆紧张起来。只有那对黑翅膀上的闪电，散发着慑人的寒光。
“我一定要回去的，一定要再飞翔在森林的上空。我要从松子堆中一跃而起，逆着甜蜜露水的方向飞去，穿越单薄中空的树干，穿越错综复杂的枝条，穿越厚重慵懒的草甸，穿越飘忽不定的云层，一直飞上几千米的高空，然后盘旋，俯冲而下。就算有一天末日降临，也要让生命结束在俯冲落地前的一刹那。这才是鹰的生活。我们每天三两成群，结成小队，一起向天空的最高点进发。但最高点属于极少数，属于那些从不放弃和退避，磐石闪电一般的开拓者。”
小豆惊奇地聆听着，被一种莫名的热情鼓舞着。月光从弗兰克黑水晶般的眼睛里反射出来，似乎比原来更加明亮清透了。“你是这样的开拓者吗？”小豆悄声问道。
弗兰克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黑黢黢的远方，不知是在默认还是在思忖。
“葡萄最甜的部分不是果肉。”小豆不知怎的突然蹦出一句这样的话。但也并不难理解，在他贫瘠单调的世界里，能与人分享的，只有这些细弱的生活体验。这是现在他能给予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的全部。“等妹妹好起来，我真想带她到你那长满葡萄的森林去做客。”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看来弗兰克也愿意把小豆当做自己的朋友，于是问道。
从没有人在乎过小豆的名字，这种被人问及的机会突然变成了一种荣誉，变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尊重。小豆不知所措地说道：“我……我……妈妈叫我823，我……但我更……更喜欢‘小豆’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听到这儿，弗兰克以一种异常肯定的语气对小豆说：“瞧呀，耗子，你多幸运。和多数人相比，你清楚地记着自己的名字，而且喜爱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