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源是钱塘江边上的一个村子，很小，不过五十余户人家。这里终年弥漫着腥湿的空气，阴雨天时雾气缠绕，看起来什么都是模糊的。
我就出生在这里。
我从小就和别人不同。别的孩子有父亲，可以在赶集的时候把他高高地顶在肩膀上，我却没有。一下学，其他孩子可以欢呼着循着炊烟的召唤跑回家去，我却要等在学堂里头，等着母亲从镇上做活的人家回来。这时候只有先生和我在一起。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会点上一盏灯，随口给我讲上一个故事。
先生是个外乡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是村子里最有学问的人，开设了白源唯一的一个私塾。在村人的眼中，他对这世上的事无不通晓。不管是村子里的红白喜事，还是哪家又添新丁，总要请他过去写上一个龙飞凤舞的帖子。这几乎变成白源人不可或缺的荣耀。先生是个好说话的人，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带着温文的笑，点头，细声软语地回答一切问题。
只有一种时候例外，就是孩子们偷懒不做功课。先生会把脸沉下来，抽出一把戒尺，冷冷地道：“伸出手来！”这时候再淘气的孩子，再不情愿，也不敢违抗，只能乖乖地受罚。先生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威严，让最顽劣的孩子臣服。二狗子被父亲用拇指粗的藤鞭抽打也毫无畏惧，可是面对先生的戒尺却不停地抹眼泪。他甚至不敢大声哭，因为怕惹得先生更加发怒。
先生因他的严厉更加的受人敬重。白源将来出个“状元”，一定是先生的功劳呢。
我是学堂里头功课最好的，先生很疼我。这得感谢我的母亲，在我五岁那年就送我来上学。其实当时母亲的手头很紧，我也不晓得她是怎么变出两块银元来。带着欢天喜地的我，把它们交到先生手里。每天早晨上学之前，母亲总会让我吃上一个鸡蛋。她说只有吃得好才能变聪明。她也常常从镇上带回一点肉，黄昏的时候，看着她在炉台边忙碌的身影，闻着肉香，几乎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刻。
不过我们一直过得很拮据，这我是知道的。先生也对我说过：“小影，你娘很辛苦，学费就不用交那么多了。”我回去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沉吟了一下，说：“不行，娘不能让小影被人看不起呀。”后来还是每年两个银元的学费，每次都是我最准时地交给先生的。
后来有一天，母亲洗衣服的时候晕倒在了河边。
我飞快地跑回家去。母亲躺在床上，虚弱地向我微笑着。没过多久，先生也来了。先生也是半个大夫，谁家有了头疼脑热，也是手到病除。他给母亲把了脉，沉吟了片刻，叹息着笑道：“不用取药了。”
然后他离开了，可是很快就回来，手里提着一大块的牛肉。我认识那块肉，那是早上七崽他爹送给先生的。先生开心地张罗起来：“小影快把水烧起来，咱们中午吃牛肉汤。”
在忙碌的时候先生才悄悄告诉我，母亲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营养不足。今天晕倒，是饿出来的。我咬紧了唇。我是个多么糟糕的孩子。我真的不知道在我每天吃着鸡蛋的时候，母亲可能连一口米汤也没有沾。
尽管母亲一直在推辞，那天中午我和先生还是逼着她喝了一大碗浓香的牛肉汤。一下子她灰白的脸色就红润起来。我心里想，将来我一定要让母亲天天都能喝上牛肉汤。
后来我告诉母亲牛肉的来历，她抹了下眼睛说：“先生真是个好人。不知道我们能用什么报答他呢？”
从那天起先生就常常到我家来了。他往往带一条鱼，或者一块肉，对母亲说：“一个人实在懒得开火，麻烦嫂子了。”于是我们就三个人一起吃饭，母亲的身体也就渐渐好起来了。
母亲内心一直很愧疚，只好常常到先生那里去，看看他有什么衣物被褥需要洗，房间又是不是要打扫了。为了不使母亲不安，先生也从不推辞。后来就变成这样一种模式：每天先生拿着吃食到我家来，母亲做了，我们一起吃。先生有了要换洗的衣服也带过来，母亲替他洗好晾干，第二天他来拿。过个三五天的，母亲会到学堂去将先生住的房间清扫一新。我们好像变成互相依靠的一家人。
我很喜欢先生在我家里吃饭的日子，他会给我和母亲讲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他见多识广，走过许多地方，更重要的是，他那么温柔。而且，不管是他还是母亲，都对我比以前更好了。
直到先生生日那天，母亲做了五个菜，还买了一壶酒。我吃着丰盛的晚餐，听着他们絮絮地唠着家常。油灯摇晃出夏日昏暗的湿意来，让人昏昏欲睡，仿佛永恒不过如此。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小床上。我听到隔壁间传来奇怪的声音。我怎么会听不出呢，那是母亲的呻吟。女人被压抑的低吟在深夜中像冰凉的水流，温柔得使人窒息。我默默地下床，来到屋外。母亲的窗纸上两个人影相互纠缠，像在撕打，又简直如同水乳交融。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床上睡去了。
之后先生在我家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多，母亲也日渐容光焕发起来。只是学堂里的孩子们看我的目光怪异起来。我还不时听到村人暧昧的议论：“他娘就是这个品性，不然怎么会被休掉？这孩子不就是个野种么。没想到安分几年又来了……”
我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不管是母亲还是先生摸着我的头的时候，我都下意识地把头埋到双膝里去。我觉得日子变得很漫长，就像村头从不停息的乌鸦叫一样，永无终结。
但是实际上并没有过去太多的日子。在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在那个秋蝉微微鸣叫的夜晚，我走进了母亲的房间。月光带着深沉的凉意，笼罩在母亲****的臂膀上。先生当然也在，他们相拥而眠，呼吸安稳。我把刀刃抵在了先生的喉头上。
这是我家厨房里最好的一把刀。它大概九寸长，锃亮锋利，锐气逼人。母亲用它杀过鱼，切过肉，也剖过冬瓜。不过对我来说它有点太重了，以至于我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刀尖是冰冷的，所以先生醒了。他的眼睛在月色下清澈而深邃。他既不惊异，也不恐惧，只是用一种略带苍凉的微妙神色看着我。我们就这样静静对视，直到母亲也醒了过来。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我用尽全力用刀切开了先生的喉管。人的肌肉真的有着很强的阻力，如果不是刀很锋利，我甚至完成不了这个动作。鲜血从他口腔中喷出，****了我的脸，充满了温热的腥味。他全身痉挛起来，努力地喘息，但却是徒劳的。我知道他马上就会死去。
然后我听到母亲的尖叫，好像被割断喉管的痛楚是发生在她身上似的。她猛然推开了我，我小小的身体飞出去，后脑勺撞在了窗台的石角上。我倦缩在地板上，不想起来。我知道不一会儿，当她发现先生已经死掉的时候，会失去神智，用同一件凶器将我乱刀捅死。她是个坚强又脆弱的女人。最后，她也会用同样的法子杀死自己。
先生是她暗淡无光的生命中唯一真心去爱的男人，而我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所以事情最后总会变成这个样子。毁灭是必然的结局，我也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