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一直怀有深深的歉疚。我知道,我们的生命属于彼此,而你渴望着我。后来的一切究竟是怎样开始的,我已经无从追溯。有时候我很讨厌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有时候我又自私地想,能够这样反反复复在雾气缭绕的江边与你相守,未尝不是我的渴望。当然,那对你是不公平的。你对这个星球上虚妄的一切并不感兴趣,你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与我的生命融合。
你说:“倘若在最初,你并不是生活在这个单纯宁静的环境中,你就会知道这个星球有多么丑陋,那样也许你就不会这样坚决。”
我得说这不太对,这与地球是好或是坏并没有太大关系。这出自本能。同时,我作为虺的本能并没有消失。它们互相抑制,狂暴挣扎。你知道这种痛苦么?
你说你知道。然后你总是把我拥进怀里,好让我安静睡去。只有你知道。我爱这个世界,也爱你。因此我只好让一切持续地进行下去,哪一种结局都不想要。
你说:“不要紧,总有一种法子能让你摆脱这种病态。我们的时间是无限的。我可以一直试,一直试,直到成功为止。”
其实很多时候你几乎成功了。当小影处在崩溃的边缘,我几乎要顺从于你。然而只能说你并不了解人类,他们的羁绊不是能够粗暴斩断的东西。白源村的毁灭并不能终结那种绵长的情感。
但是不得不说,这一次你真的就要成功了。
我的母亲是个疯女人。据说她被我父亲休掉之后,受的打击过大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常常半夜听到她在门口嚎哭的声音。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某个猪圈的门口,把自己的衣服撕成细碎的布条,同时对着天空喃喃自语。这种时候我就必须去哄她回家。不过很多时候她都不会听我的,她会打骂我,然后飞快地跑掉。于是我得在后面追着她,以防她做出什么更加危险的事。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长大的。不过这不要紧。我不怕苦难,也不怕死亡。对于虺来说,苦难可以由死亡来结束,而死亡才是新生的开始。
但是我害怕无法自控的疯狂。
当白源村的很多人,都渐渐变得和我母亲一样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无疑,这是先生的安排。可是为什么我会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呢?我一直想一直想,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因为我也被感染了。
我开始做出一些不由自主的行为。我总是冲动地毁坏一些东西,比如我最喜欢的小木人。我狂躁地对待母亲,她也不甘示弱地与我撕打。我喜欢看着狗屎咧嘴笑,然后流下口水。甚至有一天,我真的捡起一堆狗屎,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我终于不堪忍受。真正的我,仿佛悬在空中,俯瞰着那个精神失常,狂乱而低贱的少年。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变得无魂无魄,沦为兽类。我曾试图自杀,以摆脱这种疯狂,但却失败了。我好像已经操控不了这个小小的躯体,只能在内心发出悲鸣。
他来安慰我了。他说:“这种病毒会对人类的精神产生一定的影响,我精心研制了它,说不定它能够帮助你从中分离出来。即使不能,也不要紧,我可以继续改进。并且,这种状态正是你所恐惧的,这就够了,对不对?”
“不要逼我。”我的口齿已不清,不过我们的交流本无需借助语言。
他笑了一下。“我一直在逼你,你知道的,不可能停手。”
少年哭泣起来。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这意味着即使跃迁也无法改变什么了。他找到了正确的方向,知道了我的软肋,从此便将用这种法子来折磨我,直到我屈服。我弹身而起,掐住他的脖子。他艰难喘息,看着我微笑。但杀了他是没有意义的,我很清楚。我松开手,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
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唯一的法子是执行身为虺的使命。不管我跑多远也无济于事。然而我只是无意识地飞奔,飞奔。仿佛这样就能逃脱身后追逐的可怖的命运。
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后两个奇怪的人制服了我。他们全身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戴着面罩,应该是为了防止感染。由此可见他们是渡边远所在的基地的人。白源村已经被隔离了。既然在此地实验,也需要采取一些手段以防扩散。
他们带我去了基地的某个隔离室,那里关押着一些病发者,也许要被用来进行更深入的观测。不过很快我又被带离了那里。
他们给我注射了抑制剂,于是我觉得自己缓了过来,似乎又能够正常思考了。然后我被送去一个小房间,那里有柔软的地毯,优雅的坐榻和小案,还散发着淡淡的竹香。先生在那里等着我。他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他给我端了茶和点心。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中促膝而坐,真的非常宁静安详。我愿此刻成永恒。
当然实际上这不会持续太久,他很快就说:“小影,跟我走吧。”
我默默咬着水晶饺。他接着说:“你感觉到了,疯狂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最初只是想找到一种能让你与地球人人格分离的东西,没想到有了这个意外的收获。你不会愿意再次品尝那种疯狂的体验吧。”
“你就不怕真的弄伤了我?”
“怎么可能呢?那是针对地球人的东西,与你没有本质关联。另外,抑制剂的效用只有三个小时,之后的发作会更加严重。”他停了停,“当然你可以现在杀了我,我们重新开始。不过再来一遍也是一样的。我既然知道这条路是希望最大的,当然会一直走下去。”
我仇恨地瞪着他。他终于有些受不了了。“别这么看着我。”他低下头道,“我们不是敌人。”
不错,我叹了口气。我心中对他始终充满柔情,这也是不会改变的事。
“小影,我觉得你真的不必再坚持。”他站起身来,边踱步边说,“你一直觉得我是毁灭白源村的罪首,但今天你看到了,毁灭白源的人不止我一个。如果我们时虺没有降临,也许渡边远不会处在这个位置上,但这个位置上的另有他人。两个国家的战争一触即发,其中一些人想要研制出毁灭对方的武器。这件事和时虺并没有关系,这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白源的存亡并不是关键。我不要这个世界成为傀儡。”
他笑了。“好,说到这个世界,你希望它是什么样子的?现在的它充满战争、疾病、欺骗和死亡。贪婪的人类正在渐渐毁灭这个星球和他们自己。反过来,只有我们虺才能拯救这个世界。”他猛地一把拉开了窗帘,强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你看小影,这温暖的阳光,随风而动的绿叶,还有奔腾的江水,柔洁似水的月夜,都不会随着虺的降临而消失。更甚一步,你知道,虺是不会改变文明的固有形式的。因此如胶似漆的爱情,其乐融融的天伦之景,喧嚣繁华的街市,都会继续存在,与往日毫无二致。一切只会变得更美。”他俯下身来凝视着我,“你还犹豫什么呢?”
他的眼睛清澈而真诚,是疲惫不堪的我最终的归宿。那一瞬间,我被诱惑了。或者说小影被诱惑了。我很迷惑,用那一次又一次不堪回首血泪交加的人生去守护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意义?我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我只是个想要完成自己生命历程的虺。我只有一个选择。
我放松了自己,与他在虚空中纠缠在一起。我能感受到他欣喜欲狂的心情。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我挑逗着他,而他张开了自己迎接我。他撤去了自己所有的防备,向我敞开自身。然而我却不能这样对待他。我居然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然后侵入了他,并且瞬间占据了他。
虺睡着了。
我是渡边远,帝国第二生化研究所驻大中华区第十一分遣小组负责人。
会议室里总是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尽管我应该习以为常,却还是感到极端不适,几乎想要夺路而逃。所有人都正襟危坐,面无表情。这是一次定期的例会,但我却迟到了。我的缺席是件常事,并没有引起什么骚动。而我的到来也很是理所应当。会议室里很平静,运行着公式化的进程。
他们的例行交流已经快要结束了。我快步走到桌首,敲了敲桌子。引起众人的注意之后,我说:“三个小时以后,执行第四号方案。”
仿佛一个重磅炸弹投下,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我。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道:“为什么?长官,实验很顺利,样本的反馈也都在控制之中。这时候并不……”
“事态已经很紧急了。”我打断他的话,“我没有时间多说。总之,必须立即执行第四号方案。如果在场诸位还有异议,请不要提出。”我伸出一只手,“在下渡边远,作为本项目的全权负责人,从现在开始行使对此项目的绝对处置权。若发生不良后果,罪责由在下独力承担。我再说一遍,第四号方案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执行。相关部门诸位请通力协作,立即行动!”我深深鞠躬,“拜托诸位了!”
人们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在这一刻,他们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这个团队自身具备着无可比拟的优势,每个人都类似工蚁,机械,有序,绝对服从,效率惊人。
他们是最后的希望。
“让那个孩子在我房间里休息,不要打扰他。”我吩咐道。
我心中漫起无法言述的悲伤。这种感情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它涉及一个尘埃落定的结局。
环要断了。
我要回到白源村去。
我们在虚空中舞蹈。悄无声息,无色无光,没有一个固定的姿态。但是我们在舞蹈,进行着最华丽的生命之舞。只有纯粹的能量像波浪一样推向四周广阔的空间。我们在风口浪尖载浮载沉,享受着生命最原始的狂欢。
在最初,他是有些犹豫的。他躲躲闪闪,欲拒还迎。也许空白期让他觉察到什么不对。但我温柔地拥住他,与他胶着在一起,轻轻厮磨。他难以抗拒,很快便给予我热烈的回应。没有保留,不懂收敛,我们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将自己付予对方,想要成为对方的一部分。
我只是一个想要完成仪式的虺。
我没有了其他的意识,我只知道自己渴望他,需要他,想要将他揉和进我的生命里。他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他猛烈地向我冲击。我也将自己最深层的能量涨漫开,如水流一般去包裹他。我们纠缠,撕咬,摩擦,深入。用尽生命的全部力量去寻求一个统一,一种新生。
最终,我们同时到达了颠峰。我们的生命水乳交融,成为一个整体。我们飞快地分裂,消亡。我的感受中只余下满足。尽管我无法看见,但却知道无数新生的虺,正如飞舞的荧火奔向四面八方。很多的宿主等待他们的挑选。这一切是那么宁静,又那么辉煌。
我还活着。这太奇怪了。
清雅的房间飘着淡淡的竹香,木质推拉门质感轻盈,走廊里空无一人。茫茫然走了几步,记忆慢慢浮了起来。一种剧痛突然揪紧了我的心。我一下子跌倒了,但又马上爬了起来。我大步跑了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白源,我要回白源去!
在奔跑的过程中,我的步子越来越轻盈,好像我整个人都变轻了似的。身体里面空了一大块。我渐渐确认了那个事实。
她走了。
残存的理智让我没有直接返回白源,而是来到距其不远的山坡上。往年元宵放花灯的时候,先生带我来过。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村落。果然,那里已成一片火海。火星甚至飘溅到这山坡上来,伴随着奇怪的焦臭味和袭人的热浪。那样的气味和温度,让我觉得冷得要命。我牙齿打战,瑟瑟发抖,只能把整个身子蜷缩起来。我看见村外围着许多穿防化服的人,他们全都戴着可怖的面罩,手持各色各样的消毒设备和大功率火焰喷射器。这些东西我从未见过,但却能轻易辨认出来。他们是那个基地里的人。他们正有计划,有步骤地毁灭这个区域的所有生物,将白源村烧成一片白地。
当然不会有人逃出来。我母亲,王大叔,二狗子,七崽……全都葬生于大火之中。“必须立即执行第四号方案。”这句话产生的振动仿佛还残留在唇齿间。第四号方案,是为防止病毒异变引发的非计划扩散或其他不可控状况而制定极端应对方案。它包括多种形式的执行手段,将对区域内的一切生物进行无差别销毁。旨在最大可能地消灭潜在危险。
但我不知道虺们怎么样了。
然而我没有心情考虑那么多。此刻我只知道,是我下达的指令毁灭了所有我所爱的人,以及养育我的村庄。他们同一去不回的时光一样,永远无法重现。我早已知道这个结果,却仍然做出这个选择。痛苦和悲伤紧紧咬住了我。在这个烈焰漫天的夜晚,我只是个纯粹的十岁的孩子,我无所顾忌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