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宽敞明亮的屋子,正对门的是一面雕花红木柜,旁边立着一个暗红色的妆台。这院落里所有屋子都是暗红的,暗黑的,像是堆在尘埃里一样;窗户上糊着的窗户纸有些好看的金线描出的花纹,这是母亲的趣味;床帷有三层,也都是贴着金线,描着花纹的。
房间里飘荡着陈腐的味道;母亲将我撂在一边,对着镜子梳妆。镜中的她已没有年轻时漂亮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仍然固执地将纠结在一起的发丝梳顺,然而头发又随之被带了一点下来。她的脸变得浑圆了,双颊是鼓胀的。她变得胖了,老了。
“那个女人……”母亲一直絮絮叨叨着。她以“那个女人”来指代C。她一边梳着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边又不时瞥向窗外,那是西苑的方向。府上的人都觉得C有些怪,但只有母亲敢说:“那个疯子……”她明知在这里C听不到,但她仍然神色高傲。
“你要和她说,就和她说去吧。”母亲没有回头,忙着往头上插簪子,“反正啊,你们爷儿俩都向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呢?母亲什么都不甘,不甘在这屋子里一个人过下去。我在背后审视着她。在这里,我叫她“母亲”。除了这称呼之外,她是谁呢?一会儿,我只看到这是一个不甘心的女人,另一会儿,我想到她是我的“母亲”,又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我暗暗对自己说,记住了,你不属于这里。你什么都不曾参与。悬崖勒马呵。
可我一直以来不就想知道我的母亲是谁吗?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了我的母亲。不,不!我没有找到。这怎么会是一样的呢?这“母亲”是C安排给我的,是一个处处透着虚假的母亲,我又怎么能将她认做我真正的母亲呢?
人啊,人一直想知道的不就是自己的母亲吗?迦南的母亲将迦南抛弃了,迦南人无从寻找,因为那母亲已经死了;而我的母亲如今不知生还是死,我怎么能放弃寻找她呢?我心里打了个颤:我算得上什么特别的呢?千百年来,人人一直想找的不就是自己的母亲吗?是谁偶然诞生下了我们?又为何将我们抛弃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又怎能接受别人递给我们一个假母亲,怎能骗自己,这境界都是真的,这就是我的母亲,而不去继续寻找了呢?
“你在想什么呢?”母亲说,“如果没有事了的话,你就走吧。”
我走了,我最后再看了一眼照镜的母亲,我迈出门槛。母亲又喊住我:
“你帮我去看看,你父亲在不在西苑。”母亲说,“在的话,你就要他到我这里来。”
“什么事?”我问。
母亲被问住了,声音有些气恼。“没事就不能过来了吗?”她说。
可悲啊。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我不禁心里充盈着沉重的泪水,不仅可怜起自己,还可怜起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