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东挂甲村是个规模不大的自然村落,背靠放马坡,面朝一片绵绵麦田,风景秀美恬静。据说是前朝一员郎将因厌倦了战场征伐,带着他的亲信挂甲归田居于此地而得名。
张禾驾车出锦城东城门,远望放马坡便能看见西坡那片绵绵的桑林。晚镜对桑林很熟悉,前世时,她总会和爹娘跑到桑林去要一些剪枝下来的枝条,拖回家去编成箩筐,再以低廉的价格出售贴补家用。
那些日子离晚镜仿佛已经很远了,这一世她再不用去讨桑枝,那片绵绵的桑林中有一部分便是林墨山生日时送给晚镜的,是属于她的产业。
过了了锦城东五里亭后,晚镜便将车帘撩开挂在了钩子上。八月的早晨已经有些凉了,但东升的日光照在身上依然温暖,城外的风裹着初熟的麦子香吹进车里,很是舒服。
张禾的心情似乎还不错,轻快地扬着手中细鞭,将马车赶的不疾不徐。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车厢里的晚镜,舒心般地吸了口气。
“有种甜丝丝的味道,你闻见了吗?”他对晚镜说道。
晚镜也吸吸鼻子,道:“是桑子酒。这时节桑叶老了,桑枝也开始发硬,没什么别的能做却是酿酒的好时候。气温冷热适宜,大概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喝了。”
张禾颇诧异地回过头去,笑道:“是吗?你会知道这些,我挺意外。”
“书中有颜如玉,书中有黄金屋,书中自然也有桑子酒。”晚镜淡淡然地说,“密州产桑,你说你是密州人却不知道这些,我也挺意外的。”
张禾失笑地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是密州人,何必还用这话来试探我。”
晚镜饶有兴致地往前探了探身子,揶揄道:“我不知道呀。你说你不是密州人,那密州织造的丝绸你穿过吗?据说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都喜欢。”
张禾脸上的笑容略僵了一下,垂目片刻后才道:“我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可我不喜欢。那东西金贵却脆弱,不如这粗布穿着安心。”
“金丝蟒袍却如枷锁千斤,你是这个意思吗?”
“晚镜。”张禾忽然回过头去,表情略显郑重地对她道:“你让我安心的做这个小管事。”
晚镜怔了一下。
她没见过张禾如此的表情,也没听过他这样的口吻。她知道她没有想错,张禾有他的秘密,有他不欲人知的伤痛和不愿提起的过去。那云淡风轻的外表此时似乎是裂开了一道缝隙,隐藏下的晦暗透过这丝缝隙露出让她熟悉的气息。
在林钰的书桌上看见那张纸的时候,晚镜其实也很想对林钰说同样的话:让她安心的活在这一世。好奇也罢,关心也好,可别人不经意的窥视,泛起的却是自己急于割裂和深埋的伤。别人不懂,至少她晚镜应该是懂得的。
于是她轻轻地抿了抿嘴,心情略显复杂点头说了个好。
张禾轻轻地抒了口气,复又换上惯常轻淡的笑容,低声说了句谢谢。
两人默默无言的往挂甲村走,临近放马坡的时候张禾勒停了马车,“要在这里下车吗?还是赶车进村?”
晚镜探身往外看了看,问他道:“这个时候桑园里是不是已经上工了?”
“上工了。你要去桑园找人,还是想去她家里看看?”
晚镜低头想了想,“赶车到村口,咱们直接去她家里看看。”
在村口停好马车,张禾将马拴好,便随着晚镜进了村。华琼家就在村头,来之前,晚镜已经问过了华琼租住的宅子的位置。到了门口,见门是敞开的,院里有咕咕的鸡叫声,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院。张禾先晚镜一步走过去,拍了拍敞开的门板,问道:“家里有人吗?”
隔了半晌,才听见里面有个低沉苍老的声音回应道:“找谁?”
“路过的,想问您家讨口热水喝。”
“噢。”那声音回了一声后,院中便响起鞋底擦地的声音,须臾,一个穿着粗布衣服柱着拐的老头便走到了门口。他平伸着手,左右探了探才扶住门板,双眼无焦地把门板又拉开了一点,侧着头对张禾道:“进来吧。”
张禾回头对晚镜挑了下眉毛,用嘴型无声地说:“盲人。”
晚镜跟着张禾进了院子,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看不见彼此的神情,却都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这宅子不大,两间阔的正房带一间厢房,窗棂半旧,但窗纸都是新的,平平整整地贴在窗棂上。院子里很干净,没有惯常农舍的异味,反而馨香阵阵。
地面的细土好像刚用扫帚扫过,还留着高粱糜子的条条印迹。院中一棵半高的枸杞树正挂着青青红红的小果子,院角用树枝扎了鸡栏,四五只肥硕的母鸡正走来走去的刨食。
那老头用手中的枴杖探着往里走,走到院中矮桌的时候敲了敲,“你们坐吧,我去给你们倒水。”
张禾忙跟上去几步,“抱歉打扰了。您眼睛不好,不如告诉我在哪我去弄。”
那老头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残破的牙来,“一碗热水的事,有什么麻烦的。你在这等一下,水都是现成的,一会儿就得。”
“老头子,是林老爷来了?”屋里忽然有人问道,声音一样的苍老,是个女声。
“不是,路过讨口水喝的,你别管了。”
晚镜和张禾迅速地对视了一眼,自然都知道这林老爷指的是谁。晚镜心中略有不悦,也只是暗暗地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那老头便拎了壶出来,张禾赶忙上前接手,顺便往屋里看了一眼。屋里的半旧藤椅上坐了个老太太,八月的天气却已经穿的很厚了,腿上盖了个毯子。张禾往屋里看的时候,那老太太也正往外看,看见张禾便和善地笑了笑,“后生这是往哪赶路呢?”
“往聊城去探个亲戚。”张禾笑眯眯地随口说道,目光像是在看着那老太太,却其实已经将屋里打量了一遍。
“老婆子腿不好。”老头摸索着在矮桌前坐下,撩开桌上的盖布取了两只黑釉陶碗来,笑道:“你们自己倒,我这眼睛不好,别再洒你们身上。”
“给您添麻烦了。”晚镜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却还是客气地欠了欠身。张禾给她倒了浅浅的一碗水,她低头看了一下,没有喝。
张禾端着碗在嘴边抿了抿,四下看了看后状似闲聊地说:“老人家这口音听着不像本地人。”
“通凡的,打了一辈子的渔。”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眼睛都给海水泡坏了,跟着姑娘过来奔亲戚。”
“跟着姑娘?那您二老的儿子呢?还在通凡吗?”
老头极轻地叹了口气,“死了,出海就再没回来。”
张禾哦了一声,赶忙道:“抱歉,我无意冒犯。”
老头挥了挥手,“不碍的,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伤心也早伤心过了。”
二十多年前?晚镜听林钰说的时候倒是也听他提起过华琼的哥哥过世了,她还以为是最近的事,却没想到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张禾起身在院里走了一圈,语带笑音地说,“您家这院子虽不大,看着倒也齐整。虽是田家,却比一般的闺阁还香呢。”
“女娃娃家的就是爱摆弄些香啊粉啊的。”老头笑起来,“那丫头以前应该也是个富户家的姑娘,跟着我们俩老货这些年可是受累了。”
“以前?”张禾与晚镜同时问道。
“老头子你莫跟人家乱说,留神丫头回来又不高兴了。”屋里的老婆子喊道。
老头呵呵地笑了笑,手指敲了敲桌子,“喝水吧。”
晚镜和张禾自然也都不好再追问,心中却存了疑,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略坐了片刻,晚镜起身对张禾点点头,两人正要向这对老夫妇道谢告辞,院门口却走进两个人来。
晚镜看清来者,不禁怔在原地。
林墨山看见晚镜,脸上却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就像昨晚在饭厅看见她时一样。他的身侧站了个女子,一身青色粗布衣裙包裹着欣长的体型,腰带束紧,看上去英气勃勃的很是健康。女子皮肤略黑,五官算不得精致,但那双眼睛极是明亮有神地扫在晚镜和张禾身上。
晚镜轻轻蹙眉,心下了然,想必这女子就是华琼了。
“是林老爷来了吗?”屋里的老婆子又问道。
“是。”华琼朗声回道,抬手挽起林墨山的胳膊带着他进了屋。晚镜听华琼在屋里说:“墨山你在这休息一会儿。”然后便是那老婆子低声带着笑意的寒暄,林墨山却是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华琼从屋里走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晚镜道:“请问您是……?”
晚镜犹豫了一下,稍稍地扬起头,脆声地说:“霁月山庄,晚镜。”
“晚镜?”华琼的眉梢轻轻地挑了挑,“听村里人说,昨天林大公子来过,怎么今天你又来了?是来看我的吗?”她张开双臂,低声笑道:“看吧。”
晚镜按下心中的不快,越过华琼看了一眼端坐在屋中的林墨山,心思转了几转,随即淡漠地一笑,道:“桑园现在是我名下产业,我不希望在那里看见你。”
华琼嗤笑一声抱臂看着她,像是懒得与她计较一般。
“第二,我也不希望在霁月山庄看见你。”晚镜顿了顿,扬声道:“我家不缺下人老妈子,更不缺贱婢小妾。”
华琼的面上霍然变色,可晚镜根本没看她,而是又将目光放在了林墨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