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莲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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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乍然重逢

走出了位于开化坊的侍德楼,林钰站立门前四下看了一会儿,漫无目的的往东溜达。已经很多天了,林钰都是这样无所事事,或者说无所适从。对他来说,事情是胶着的,他不可能就这样回锦城去,可留在京城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毕竟眼下看来,晚镜有张禾保护着还算安全,但这安全可能只是暂时的。张禾想用这偷梁换柱推出一个假的晚镜投石问路,最后不管此事会演变成什么结果,便都由那假晚镜去承受了。可只是如此吗?

假的晚镜有了结果,那真的晚镜要如何?

林钰总觉得这中间透着点怪异,可他说不上来,又想不透。从苏绎的角度去琢磨,从苏缜的方向去想,再揣测着张禾,想的太阳穴都一跳一跳地疼起来,想得他满心的烦躁。

秋风掠过街面,吹得枯叶满街游走。林钰抬头看了看天,不可抑制地想念起晚镜来。想看看她现在好不好,吃得顺不顺口,睡得香不香甜,想再听她说说话,再看看她的笑容。

林钰慢慢地转过街角,往巷子里看了一眼,那双开大门门楣上‘尹府’两个字不期然地便撞进眼中,撞得他心口一跳。

青砖围起的院中,有他的晚镜。就在那里。

此时的晚镜就在院中的墙边,却不是在东苑,而是在西苑流年小筑旁。她正拿着枝树枝在地上翻翻找找,一边找着东西,一边想着事情,还一边留心听着小径外有没有动静。

阳华夫人所说的东西就在流年小筑旁,她倒是不怀疑阳华夫人的记忆,只不过时间已经过去十年了,那东西保不齐已经深埋灰土之中,也没准被别人捡了去,哪里是那么容易找的。

就算找到了,怎么送去,怎么问,晚镜现在也没个主张。她拿不准主意,这事儿是否要通过张禾去做。通过张禾明显容易的多,但那样的话张禾一定会把这件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但这事能对张禾说吗?

于晚镜而言阳华夫人和尹翕只是个陌生人,但他们却是张禾的至亲父母。他们的是非对错、恩怨纠葛,晚镜想都想不出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语气去讲述。是同情的?愤怒的?批判的?还是客观的?

她预判不出张禾的反应,也有点不太忍心让他知道这些。退一步说,晚镜也有自己的私心,尹府的稳定是她目前安全的一重保障,虽然这样未免有点自私。

帮她去替阳华夫人要一个答案,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在仙羽观的玄道长。按说那是个不错的方法,只是,玄道长那人……,她轻轻地叹口气。让人好不放心啊!

晚镜找了大半个时辰,越找越是心烦,索性甩掉树枝用脚在地上胡乱地踢起来,踢了几脚便有个东西随着扬起的枯叶飞了出去,打在不远处的墙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晚镜怔了一下,赶忙循声过去,扒拉着枯枝碎叶从地上捡起半块玉佩来。她长长地抒了口气,又回到刚才的位置仔细地寻了一圈,把另外半块也从土里翻了出来。

她把两块玉对起来,基本完整,只是顶端有些崩裂,有些细碎的玉片残缺了。那年阳华夫人摔了这块玉佩,大抵是用了不小的力气,以一种割裂的态度想摔开自己的心结。这玉是碎了,可心结却还死死地扣着,离世十年后还想要问个来世。

她用手擦了擦上面陈年的泥,露出来温润纯白的色泽,石块上好的羊脂玉佩,无一丝杂色。玉佩的正面刻着几支劲竹,背面则是篆体的两个字‘成竹’。

晚镜把玉佩揣进袖中,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又在水中洗了洗手,这才往外走去。到小径口处,她撩开树枝看了看,确认苑中无人后便转出凉亭,走回了东苑。

行至东苑门口,张禾正从里面走出来,看见晚镜便驻足看了看,伸手将她发梢的一片枯黄细竹叶摘了下去,又她手臂上轻轻掸了一下,再低头看了看她的裙脚,然后笑道:“刚去找你你没在,去流年小筑了?”

“哦。”晚镜眨眨眼,“你怎么知道?”

“那附近栽了竹子,也只有那能让你沾这么多灰回来。”

晚镜低头笑了两声,“是,那天冬晴说了之后我更好奇了,就进去看了看。”

张禾极温柔的弯了弯唇角,伸手拉起她的袖子将袖口卷了起来,手指在她腕上一抹,“等我回来再说,先去擦擦脸换身衣服吧。”

晚镜缩回手来点了点头,从他身侧走过去,又回头问道:“你要出去?”

“嗯,苏绎找我,大概是有什么事,我去去就回。”说罢转身急匆匆地出了东苑。晚镜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其实张禾完全不急着见苏绎,如果可能,他倒宁愿留在东苑里看着晚镜浣手、擦脸。他之所以走的急,只不过是因为此时已近傍晚,再晚一些,那裱糊铺子就进不去了。

张禾上了马车,松原便甩鞭将车赶了起来,转出了宣阳坊的巷口。这时远远的西墙后林钰探了头出来,看着张禾的马车走远便轻轻地打了个响指,一脸惊喜而满意的笑容。

他原本正倚在墙角,犹豫着要不要借着月色翻墙进去,看一看晚镜就好。此时听见动静看过去,正看见张禾从院里出来上了车,这下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简直是天意。

林钰沿墙根走到东墙外,仰头看了看后先轻身跃起跳到了隔壁园子里的一棵高柳上,往尹府的园子里张望了一下路线,然后沿着伸出的树杈跳到了东墙上。

东苑与外墙间隔了一条窄路,是下人穿行前后院走的,此时大约是下人吃饭歇工的点儿,倒是没什么人。林钰四下看了看,绻着腰身一路沿墙便上了东苑厢房的房顶。

东苑前后两进,后院里一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林钰沿游廊顶到了后院后,借着房檐的阴影藏好了身形,正猜测着张禾可能会将晚镜安排在哪个房间时,就见东厢房的房门开了。

房中走出一个穿着讲究的女子,正是林钰上次来的时候见到的那姑娘。林钰微微诧异,一下便疑心自己之前的猜测全都错了,心里一沉,差点从房上栽出去。

那女子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有点手足无措地在院里走了走,与他上次看见时一样的局促。此时另一个丫鬟打扮的人走了进来,端着一盆水,看见她便别过头去,表情很是轻蔑,转身敲了敲西厢房的门,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那女子往那丫鬟的方向迈了两步,想说话又不太敢的样子。等丫鬟进了屋,她便叹了叹气,又悻悻地走回了东厢房里。

林钰心凉地蹲在檐上看着院子,听西厢房里隐约传出了说话的声音,很低很轻。他咬着指头想了想,忽而又笑了,暗道:“张禾啊张禾,你也太谨慎了!这障眼法你想用多少次?竟还专门针对我设了一个。”

林钰静静地等着,等那丫鬟又端了水盆出来离开后,他便悄悄地跳到西厢房房顶上,紧贴着层层青瓦趴着,鸦青的长衫与瓦在这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几乎融成一体。又等了一会儿,确认房中没什么异常的动静,他才轻轻地揭开了一片瓦。

晚镜此刻正坐在妆台前拢着头发,林钰透过这瓦片大的窗只能看见她的身形、她的发髻和一小片脸颊。可就是这一点、这一眼,林钰那颗焦躁的心便平顺了下来,像看见了夕阳下的月牙湖,像嗅到了裹着茉莉香的微风,像饮了山涧中最甘洌的泉水。

晚镜梳着头发,看上去有点出神。屋里昏昏暗暗的,铜镜里也是模糊一片,几乎看不到什么。不过她也只是习惯性地坐在那里梳头,心思没在。

林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着那种熟悉的轻淡,此时却又有着不同以往的感受。可能是玄道长对他说的那些事,让他再见到晚镜时忽然多了几分了解,生出了更多的心疼。

晚镜捋顺了头发,将梳子放在妆台上,就在梳子放下的瞬间,她的动作忽然顿了顿。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完全没想过,与林钰的再见会是这样一种方式。

她设想过一些相见的可能,然而最多的设想,是她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了。在长长的分别后,他淡了情感或者她丢了性命。可能那样最好,那样她就什么都无需面对了。生也好死也罢,不喜也不悲地记住一个名字,一个人。

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抬起了头。抬头,她从来都只是去看看那片蓝天,这次抬头,却看见了林钰的半张脸。

那是乍一看有点吓人,细一看却又有点好笑的画面。

她静静地看着林钰注视着她的目光,这昏暗的房间像是有了光,温暖了起来。迷茫的旷野似乎也有了方向,像是条路,默默的陪伴。于是心里就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轻轻的,无声的。那东西晚镜想抓却没抓住。

相视片刻后,晚镜笑了。眼泪悄悄滑进鬓角。

林钰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看着她。那不是晚镜的脸,可他知道那就是晚镜,不会再有人有那样的一双眼睛,和那样好看的笑容。

不能说话,因为院子里有丫鬟下人。而好像也不必说什么了。

天色越发的暗下去,丫鬟捧着烛火开始各屋掌灯。林钰对晚镜笑了笑,用口型说了一句保重。晚镜点点头,也对他说了一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