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的西京出奇的冷,出奇的静,没有月没有光。打更巡夜的人执着昏黄的风灯,慢悠悠晃当当的经过街巷,敲出一慢两快的梆子声。
三更了。
张禾没有驾车也没有骑马,肩上披了黛蓝色的披风,风帽松垮垮地盖在头上,遮住了面孔也遮住了神情,像一个夜行赶路的幽灵。
戌时的时候,晚镜告诉他阳华夫人来了。所以张禾想,现在他的母亲应该正跟在自己身边吧,只是有些遗憾看不到。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有鬼跟着,不是一件听上去让人害怕的事情。
走在路上,张禾总有心停下来说句话,可这句话应该是什么,他却想不出来。他们分开已经十年了,有母亲或没有母亲的生活,对张禾来说缺乏可以想像的差别。他已经忘了当年母亲的怀抱是否温暖,独自的成长已经成了习惯。
他还记得阳华夫人去世时的情形。厚重的楠木棺材摆在灵堂中央,屋里绕着挥散不去的檀香味,合着道士似吟似唱的念经声音。
那时,屋外已经又是一茬的春色怡人,张禾刚刚过完七岁的生日。那天他手里还攥着母亲送给他的一只奔马玉雕件,那是他的生辰礼物。他后来丢了那个奔马玉雕件,怎么丢的,他毫无印象。如同府中关于母亲的其它东西,也在不知不觉中一件件一点点的消失了。
那天,他与两个哥哥跪在灵堂中,哥哥们无人时会偷偷地说笑,庶母周氏只是静静跪坐,垂眸不语,而他的父亲则站在角落中,一脸的漠然般的阴鸷。
没有人哭。
所以张禾也没有哭。那些本该流出来的眼泪,压抑得他几个时辰里都在难以自持地颤抖着,却也只是睁大了眼睛,没掉出一滴泪。
那时他很懵懂,看没有人哭,便以为母亲的丧事是不应该哭的。后来他懂事了,但也早就忘了离开母亲时的悲痛,想哭也哭不出来了。现在想想,他觉得有些愧疚。他是母亲唯一的血亲,也是那时唯一一个真心感到悲伤的人,结果,他却让这世间没有一个人眼泪相送她的逝去。
七岁后的张禾再也没有哭过。在他最悲痛时被压抑回去的眼泪,永远的留在了心里。
从宣阳坊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后,便到了延光门旁的新昌坊。一辆马车正停在坊口的墙角处,松原看见有人过来便知是张禾,于是将压低的帽檐往上推了推,跳下车来。
张禾走过去轻轻敲了敲车壁,车帘便被掀开了一角,顾一白往外瞄了他一眼,随即哼笑了一声,“原来是尹公子,不知这么晚叫我出来,有何指教?“
“外面冷,顾先生披好了外裳再下车,别冻坏了身子。”
顾一白皱了皱眉头,“有什么事三言两语说不完吗?”
张禾笑着点了点头,对三更半夜的请人出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歉意。顾一白虽有不悦,却也还是系好大氅的带子,扣好了风帽,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两人在寂静无声的巷子里走着,顾一白抖了抖大氅,问道:“你是不是要问我关于你母亲的事?”
“嗯,正是这件事。”张禾笑了笑,这笑容却被风帽的阴影遮住,没有让顾一白看见,“顾先生认识的我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你母亲是怎样的人,你应该去问问你的父亲才是。”
“家母去世时我年纪还小,父亲又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她,现在我对她的印象都已经有些模糊了。”黑暗中,似是有张禾轻声的叹息传来,“晚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顾先生与我母亲熟识,我才想问问的,”
“归禾。”顾一白听他这样说,便也按下了白天里的不快,对他道:“我与你母亲清清白白,莫要信了旁人挑唆。”
“顾先生多虑了,没有人挑唆什么。只不过是前些日子梦见了她,十年来头一次,突然就很想念。”
“是啊,她都过世十年了。”顾一白也有点唏嘘。
“时间过得很快。顾先生如今回忆起我的母亲来,不知是她何时的模样?”
顾一白干笑了一声,犹自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时,张禾停了下来,看了看路旁一处黑漆漆的大门,道:“顾先生,我们进去说吧。”
顾一白抬头看了看,隐约觉得有点眼熟,浓黑的夜里无月无光的也看不出是什么地方来。
“这宅子怎么也不点门灯?”他问。
“空的,很多年没人住了。”说着,张禾便伸手将门推开了一人宽的缝,门轴似乎很久没转过了,吱呀呀的声音有些刺耳,在黑暗中传出了很远。
进了门,张禾又将门反手合上,吹燃了一个火折子,这才算是有了一点光。顾一白嗅见一股灰尘的味道,这一点光照得四下景物暗影绰绰,反而比完全黑暗更让人觉得畏惧。
“这是什么地方?”顾一白问张禾。
“这是我的宅子,只不过一直没有修葺。我自己一个人住太冷清了,便空在这里。”张禾擎着火折子往里走去。
“你的宅子?”顾一白紧跟在他身后,感觉阴森森的不舒服。
“是啊。柱国公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我母亲也只有我一个儿子,这往日的柱国公府,自然只能是我的宅子了。”
顾一白猛地停下了脚步,“柱国公府?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顾先生别紧张,我说了这是我的宅子。”张禾笑了笑,“我不可能请你去尹府,这你明白缘由;你是殿下的幕僚,这谁都知道,所以我也不能公然的在酒楼茶舍见你,不来这里,还能去哪呢?”
顾一白听他这样说,倒是也有道理,这才放了点心。
他来柱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年未曾踏足的地方,此刻借着那幽幽暗暗的光看去,脑子里却浮现出当年的景致模样来。
当年他还是画苑最年轻的画师,被苑监安排来柱国公府教习书画。他第一次见到兰芯,便是在这府中,在柱国公的书房里。
那天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柱国公下手的椅子上,穿着银朱色的春装,水滑的头发挽着少女的发髻,露出明媚光润的脸庞。发髻上簪了一朵刚落枝头的杏花,不染香粉胭脂,犹自含香。两瓣粉唇轻轻地抿着,神情有些骄傲,听见他进来便只是转头淡淡地扫了一眼,像日光熹微时花蕊中的一滴露珠,清澈微凉。
那一眼,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这漫长的二十年里,顾一白想起兰芯的时候并不算多,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想,所以匀不出那么多的精力去想起她。他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深厚的财力,他只有一支画笔。当年他从草根平民家里画进了殿堂画苑,而他想要的前程,远不在那一倾画苑,三尺画案之中。
不过,每次顾一白想起兰芯的时候,那淡淡的一眼总是最先跃进脑海。他想,可能就是那骄傲的一瞥,划开了他与兰芯最初的距离。
张禾在一个小院前停了下来,火折子已经燃尽了,嗤地一声熄灭,周遭重又没进浓的化不开的黑暗中。不过顾一白知道,这里,便是当年兰芯的院子。
院里所有的房间都是黑的,空的,早已经随着兰芯的逝去而沉寂,仿佛变成了埋葬她此生最明亮的一段日子的墓陵。
“顾先生……”张禾站在黑暗里,轻声地说:“我母亲当年也是这样叫你的?”
“她叫我先生。”
到十年后的那次芙蓉园春宴,兰芯仍是叫他先生。
“先生可还喜欢我?”她直视着他,眼睛里薄薄的一层水雾,却不肯凝成泪滴下来。于是,顾一白又想起了最初见到兰芯时的样子,她看他的那一眼。
十年过去了,兰芯的目光还是那么清澈,清澈得顾一白无颜相视,怕被她看出自己眼中的浑浊与世故。
兰芯问得郑重而期盼。可他是不是喜欢兰芯,这对他自己来说却已经不重要了,喜欢或不喜欢,都改变不了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现实。
张禾抹着窗棂上积下的尘土,“我有件事想问一问顾先生。”
“你问吧。”顾一白倚在墙上,满脑子的回忆与思绪让他有点疲倦。
张禾从袖子里将那只玉佩拿了出来,“这玉佩是先生你的?”
顾一白心中蓦然一紧。他自然知道说的是哪块玉佩,只是夜色黑,他看不见,便伸出手摸索着接了过来。接到手里,才发现这玉佩已经一分为二,茬口薄薄的,划着掌心有点疼。“碎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是。碎了。我母亲摔碎的,看上去颇为绝决。但我倒希望这块玉佩从来不曾到过她的手里。如果没有这点念想,也许她的日子还能好过一些。”
顾一白苦笑了一声,“也许是。当初不该由着她拿走,惹得她误会。”
“不。你错的是不该收下他的玉佩,将她情窦初开时的爱慕,变成鸳盟。”张禾冷冷地说道。
顾一白抬起头来,他无法透过黑夜看见张禾的目光,却莫名地打了个颤,“那……,不是鸳盟,归禾你莫要误会此事。”
“不是鸳盟?”张禾轻笑道,“我的外公外婆俱已过世,但总还是有人活着的。这几天我问了问,倒听说你当年拿着我母亲的那块玉佩,来找过我的外公。顾先生,可有这回事?”
顾一白猛地攥了一下拳头,玉佩薄薄地茬口在他掌心割出了一条浅浅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