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德妃触柱那一刻,景帝浑身都跟着颤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冲过去,可竟没有力气撑起自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瑜德妃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位皇帝的需求,自然也没人过来扶他一把。
他徒劳地用手撑着龙椅的扶手,却也只能这样怔怔地看着。
原来,什么富有天下,什么受命于天,什么万岁万万岁,这可怜时,自己还不如一个农夫一个渔翁。那些奔命于温饱的百姓尚有天伦可享,可他呢?在他病入膏肓的时候,他的女人他的孩子都在给他看一些什么?!
他们唯一留恋的他的价值,只是他还喘着气坐在这龙椅上而已。
在瑜德妃被抬下大殿的那一刻,景帝忽然那么想去抓住。这个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女子,像是他的皇权、他的生命的一个注脚,他想去抓住的,不知道究竟是她还是自己。却终归没有力气去抓住了。
苏缜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殿上的晚镜走到苏缜身边,声音不大不小的叫了声哥,适时地将被瑜德妃切断的话题重新接了回来。苏缜眉尖微蹙,随即抬起头来,却是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一边的苏绎。
苏绎心头蓦然一紧,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苏绎心里有点慌,这心慌从瑜德妃触柱那一刻出现,阻止不了的侵占了他的心绪。之的前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按着他所计划的,走的有条不紊,走的令人欣喜。眼看景帝已经相信了,已经发怒了,眼看就要成功了,却忽然因为这个意外而有了急转直下的感觉。
而苏缜看着他的目光则更是给他的这种慌张加了一把柴。
崔晏晏这时从殿外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看见苏缜的样子不由得吃了一惊,赶忙坐到了苏绎身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后才松了口气。
苏绎避开了苏缜的眼神,目光掠过他胸前的那一片血迹,他转头问崔晏晏:“找到了?”
崔晏晏点了点头,“是,殿下交代我的,我都说了。”
苏绎没再说什么,端起酒杯饮了一大口,辛辣入喉热了胸膛,这才让他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可他的余光里似乎总有那抹血迹,隐隐的像是某种不祥。
苏缜的手正放在那片血迹上,潮湿而粘腻的触感,刚刚还是热的,现在冰凉透心。他低头看了一眼,唇角噙了一抹冷然笑意,缓缓地转过了身去。
景帝支着额头半倚半靠,透过手指的缝隙看着苏缜,然后虚弱的挥了下手,“缜儿,你去看看你的母妃吧。朕……乏了。”
“儿臣再耽误父皇一点时间。”苏缜看了看那张与自己十分肖似的脸,“母妃以死明志,儿臣不能让此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过去。”
他沉默了少顷,忽然喊了一声:“蒋熙元!”
蒋熙元的官阶低,原本是坐在殿外的。他知道殿里出了事,却不知道会不会碍到今天自己与苏缜的计划,正百爪挠心的时候,就听见了苏缜叫他。于是赶忙跑了进去。
进殿后,蒋熙元叩首拜见了景帝,得了平身后站起身来,一眼便看见了苏缜胸口的血迹,心里不禁一惊。
苏缜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蒋熙元与他自小的交情,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便按下心中的忐忑,恭敬道:“微臣见过殿下。”
“熙元,我有话要问你,你务必老实回答。”
“是,微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殿下尽管问就是了。”
苏缜指了指站在他旁边的女子,“你可见过她?”
蒋熙元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楞了一下,又看回了苏缜,低声道:“殿下,这女子与你……”
“我问你有没有见过!”苏缜高声的打断了蒋熙元的话。蒋熙元神色凛了凛,赶忙摇了摇头,“没有,微臣不曾见过。”
尹翕在一旁轻笑了一声。苏缜听见便回头看了看他,“尹大人,很好笑?是,我也觉得很好笑。”言罢也不再理他,对蒋熙元道:“熙元你没有见过?可这个人,却是尹大人从你承庆坊的宅子里找出来的呢。”
“啊?”蒋熙元一怔,随即失笑,“怎么可能。”
尹翕摇了摇头,“蒋公子,此人乃是我与何公公并京兆尹一齐找到的,且不说还有那些羽林卫。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难道都看错了不成?”
“尹大人确定是从我的那宅子里搜出来的?弄错地方了吧。”蒋熙元又打量了一下那个女子,“我的宅子里倒是有女人,不过不是她。”
苏绎听到这里,手狠狠地捏了一下杯子,站起身来道:“五弟,有什么事改天再说吧。父皇身体不好,已经疲惫的很了,你母妃那边生死未卜,还是赶紧去看一看的好。万一……”
苏缜回过头去,负手瞧着他,“万一什么?看着亲生母亲被逼到如此地步,二哥认为,眼下还有比肃清真相更要紧的吗?生,我要让母妃看一个公道;死,我便让所有构陷之人一一偿命!”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西京的雪却是越下越大。很少有初冬的雪会下得这么久,这么密,让人颇是意外。
因着雪大,加上天色暗得看不清,东市中的百戏基本已经散了。还有一些店铺开着门,想借着热闹多赚些银子。
东市南角连接宣阳坊的巷口,一个小茶棚里的硕大的铜茶壶冒着腾腾热气,把四周都吁得一片雾蒙蒙。棚上的遮布被雪压成了一个弧,化掉的雪凝成水珠,一颗颗地滴落下来。茶棚老板拿着一支小棍挑起积雪的部分,将沉甸甸的雪抖了下去。成堆的雪扑扑落下后,有人扇着雾气走进了茶棚里。
“来碗热茶,随意,什么都行。只要是热的。”
“好嘞好嘞,您先坐着。”老板推了个矮凳过去,又忙不迭地跑到铜茶壶旁边拿了只陶碗,沏了一碗他这里最好的茶端了过去。
市井中的人最有眼力,老板看这客官的行头就知道是个有钱的主。他把茶放在桌上,堆着满脸的笑说:“这天儿冷啊!雪下的这么大。”
“是,看着还没有要停的样子。今天生意还好?”
“好着呢,多亏了这天冷。”老板呵呵地笑着,“公子,我看您在那墙角站了一天啊,是等人?”
“看戏。”
“噢。”老板点了点头,“东市今年这戏倒是不错的。客官,您来东市是对的。按道理,以您这样的身份该是去升平坊的,不过今天南城那边不行。”
“怎么不行?”
“我也是听刚才从升平坊过来的人说的。朝廷不知道在找什么人,羽林卫都过去了。就在南城那边,搜了好几户人家呢,那边的戏早就散了。”
“南城?南城哪里?是找人?”
“是找人。有人听嘴快的地保说,是找个女的。”老板撇着嘴摇了摇头,“谁知道呢,就在承庆坊那边。您先慢慢喝着,喝完了招呼我我再给您添。”
“等等。结帐!”
林钰掏了一颗碎银子,也没管是多少,叮啷啷地扔在桌上快步的离开了茶棚。
与林钰一墙之隔的尹府一片安静。那小茶炉上的茶壶里已经换过一次茶叶,不知道添了多少次水了。炭火与蒸汽倒是把屋里熏得暖融融。
晚镜与张禾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说的都是些不太相关的杂事,所以都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晚镜从旁边的桌上拿起火折子吹燃,起身想去把蜡烛点上,却被张禾叫住了。
“就这样吧,晚些再点蜡烛。”张禾看着炭火,手指轻轻地叩着茶盏的边沿。
晚镜拈灭了火折子,看了看他,问道:“你在担心宫中的情形吗?”
张禾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是,还是会担心的。毕竟这件事与你相关,不然,也没什么值得我想的。”
“那你父亲呢?”晚镜给自己添了点热水,用手握着,“你不担心他吗?”
张禾默默片刻,缓缓地摇头,“我不担心。你虽然没有告诉过我,但是并不代表我不知道。”他将茶碗中的冷茶泼到地上,不甚在意似的说:“我又怎么会担心他。”
“他……,对你并不坏。当年的事,你是否应该给他一个机会,问一问?”
张禾未置可否,忽然又抬起头来看着晚镜,莫名的笑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怎么说?”晚镜回望着他,目光中也多了几分窥测。
“为什么会问我担不担心我父亲?他是进宫赴宴而已,我知道不知道当年那些事,又如何?”
屋里静了一会儿,只传来了两声炭火的轻爆声。张禾看着晚镜,晚镜也看着他,好半晌,晚镜才道:“张禾,你真的希望此番……,是苏绎胜吗?”
张禾浅浅地动了动唇角,直起身子倚在了椅背上。炭火的光很暗,照不清他的脸,晚镜更看不见他的神情。“你觉得呢?”他说。
晚镜把茶盅轻轻地放在桌上,低声道:“我与苏缜长得像,不是苏绎告诉你的,苏绎也没有看过我的画像。张禾,你是见过苏缜的对不对?”
张禾的神情似乎是变了变,晚镜正要继续说话,张禾却突然站起身来抓起的晚镜的胳膊,将她拽到了一边。晚镜一惊,被张禾拽了个趔趄撞进了他的怀里。她正要呼叫,张禾却将她的嘴捂了起来。
晚镜挣扎了一下,张禾附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先别出声,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