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又过去了一天。和这一天一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的,是C。凌晨的时候,她的点滴打完了,起身下床,对我说:“我走了!”
我说,好好生活!
“我会的。到了医院,换了个角度看生,我发现,其实能让我去死的理由,同样可以成为让我生的理由——因为虚无与困顿,所以我想终结与逃遁;但我也可以说,因为虚无与困顿,所以我要蔑视和反叛。当然了,你反过来说也成。”
她走到门边,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停了下来,走过来坐在我的床沿上。她长得真是好看啊,身段好得像条蛇。我想,她大概要说些什么语重心长的告别辞吧。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她枯瘦的手抚摸我的脸,摸完左脸摸右脸,我被那柔腻沁凉的触感弄得浑身紧张,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拒绝,她的手已经从领口向下探去了,我说:“你干嘛?”
“把我的电话留一下,往后你要是想见我,就打我电话!”她哧哧一笑,准确地捏了一下我的胸脯,“我们可以……做点好事情!”
她这一捏,使我整个上午都处在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凉中。我没有留C的联系方式,这是一个让人好奇也让人恐惧的人,太强烈了,像一股美丽的飓风一样,被席卷的人都容易因之失去方向。我忽然有点明白N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她。归根结底,他是个平庸的人,在C的光芒万丈前,他像个忽然走了****运而被宠幸的面首,男人的自尊使他无法忍受这种卑微,于是他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他的力量和地位。我曾经有过一刻隐隐的担忧:时间长了,C会慢慢地将我复制成另一个她。好在不会有机会了——然而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
在医院的小花园,我又见到那对母子,母亲推着儿子的轮椅,经过一丛丛灌木、乔木和人的阴影。她已经老了,头发花白,穿着有点脏污的藏青色棉袄,泥色的脸上,所有皱纹凑在一起,商量什么似的。儿子呢,脸腊黄,脖子上有瘀斑,身体瘦得不堪,腹部却高高地鼓了起来,好像他的整个人只剩了那一只肚子。
他们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出于一种友好,我对他们笑了一下。没想到回病房不久,那个母亲就来敲门,我点吃惊,更吃惊的,还是她沾着泪水的请求。
“听说你文章写得好,我想求你救救我儿子D,写一篇文章,发表在报刊上,帮我们筹筹钱吧。我们四处求人,能借的都借遍了,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实在没有办法。他才38岁,就得了这样的病……”
我吓了一大跳,什么文章写得好,这谁说的?天呐,即使我能写几个字,又能帮到她什么呢?我又不是主编,又不是领导,更不是名人,自己写的文章都时常不能发表,像这样展览苦难求人捐款的报道,谁会愿意给我版面?虚构的苦难大受欢迎,真实的痛苦却被拒之门外。
况且,中国是一个大规模的苦难批发市场,人们敏感的神经早已经被层出不穷的新闻磨钝了,如果不是另辟蹊径,都不能夺人眼球。而我愚笨至此,又能搞出什么新花样?!
但她只是继续哀求,仿佛我是唯一的救星。我在内心里想了N条拒绝的刚硬理由,但在她的泪水里,这些理由一条接一条地化成绕指柔,我嚅嚅着答应下来,说我可以写个报道,倘若报纸发不了,就帮她发在网站上。
“你真是个好人啊,姑娘,你一定会有好报的。我们家里还有一头猪,就快要长大了,过年的时候,我给你留一个腌猪脚……”她大喜过望似的,迭声表达感激,承诺要给予我服答。
我摇着头,说我对猪脚没有兴趣。她以为我在礼让,一再强调给我留猪脚的意图。“到了腊月就杀了,杀了就腌,除夕前一定给你提来,让你过年吃。你放心!”
后来我单独见到了D,我说你母亲来找过我。说话的时候,黄昏把每一株植物弄得又鲜艳又深刻,光线从叶缝里筛下来,在地上斜斜地铺着,有几块光斑落在D犹犹豫豫的皮肤上,有一瞬间,我忽然很哀伤,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得的是一种血液病,好像叫什么再生障碍性贫血,好像是自己不能造血了,只能靠换血,或者骨髓移值才能活下去。他本不是富庶的家庭,现在都被掏空了,但因为年纪轻,又不甘心停止治疗。
“在我预料之中。”他笑,“她去求每一个有可能对我施予救助的人,有能力也好,无能力也罢,甚至,只是一个心怀善意的陌生人。有一天,她出去了,一个护士来给我换药,吞吞吐吐地告诉我,我母亲正在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下跪,求他发善心,向医院申请减免一些医疗费用。我立刻想拔掉针头停止治疗,只要她的膝盖不再弯下去。她本是一个极要强的人,为了我,变得这样卑贱。”
“她出身名门,读过很多书,****时候当然被批斗,他们让她跪在广场中央,在她的领圈里插上写着‘打倒****某某某’的木牌,朝她吐唾沫,扔烂菜叶子和破鞋,她平静地承受着这一切,什么也不说,批斗结束的时候,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块一尘不染的白手帕,缓缓揩拭身上的脏污,尊贵得像个落难的神灵。一个大伯后来告诉我,说我妈揩痰的时候,下面每个人都不再说话,羞愧难当,原本戾气冲天的广场忽然间安静下来……”
“现在我得了这样的病,又叫她操够了心。她背着我抹眼泪,经常在广场上一坐就是半天,她说大概自己前世造孽过多,今生才有这样的极端报应。我也羞愧和痛苦,劳民伤财、累人累己,生命本身的价值已经荡然无存。”
“我结过婚,早些年离了,前妻现在已经重新组建家庭,她知道我不久于人世,也不曾前来探望。大概也有苦衷,即使没有,我也没有什么可埋怨。人之将死,渐渐学会宽宥,知道即使罪不可恕之人,到底也是个可怜之辈。还有一个孩子,十月生的,对了,他就快生日了,他今年6岁,也孱弱多病,正在上小学,他时常逮着人问,爸爸去了哪里,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唉,倘若生命还有挽回的余地多好!”
D哽咽住了,男人的隐忍而不得的悲伤,就如决堤之水,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陪着他悲伤。他是个语文老师,独居、食素、禁欲、寡言,生活清洁节俭,但阅读量却奇大,有着和物质反对例的富饶多彩的精神世界。
D后来死了,他死后我老是想,像他这样的圣徒,本该享有最纯净的生活,住在上帝的庄园里,看看书、养养花,闲得没事时就和天使们谈谈哲学,而不是这样和魔鬼为伍,被各种苦难弄得狼狈不堪。
“安静的时候,我看着自己星星点点的皮肤(因为内出血,也因为打针过多而针眼密布),想着里面流荡着的,全是别人的血,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好像暂住在别人的身体里,偷着别人的光阴。我开始怀疑,拖着这样一副属性不明的病体苟延残喘,慢慢消耗自己和亲友们的善念与耐心,真的有必要吗?”
我说:“看到你于疾病与屈辱之中,不停求生,我想到一个女人,她叫C,拥有人人称羡的生活,健康、美丽,却不断求死。因为已知的生命意义都说服不了她继续生命。你看,不停求生的人,为生而苦;不停求死的人,因死而惑。多么荒诞啊。”
“我能理解呀。”D说,“这世上人熙熙攘攘,各有其欲,各有其求——有人皇皇于生,有人汲汲于死,有人眈眈于爱,有人戚戚于恨,有人碌碌于名,有人营营于利,甚至名利权色意义价值都想要,都很正常,都是希望自己生命越来越完整饱满。欲望本身就是合理的存在。”
“可是,人世喧嚣浮躁,根本原因不就是欲望过多吗?卢梭说,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其中最大的枷锁,便是欲,它使人于无知无觉的状态之中被绑架、被囚禁,成为它的奴隶而不自知。倘若能放下,能自行松开几根紧攥的锁链,我相信将更轻松、更从容,也更有尊严。”我一点都不认可他的话。
一个父亲抱着一个小女孩恰好经过我们身边,女孩大概四五岁,有着肉嘟嘟的脸,她一开口,也验证了人类的欲望过盛,“爸爸,我想要一个会说话的芭比娃娃!”父亲回答说,“你已经有了8个了,还要干嘛。”女孩开始哭闹撒泼,“我要嘛,我要嘛,我要嘛……”
我说:“你看,要要要要要……永无休止地要,简直是一种咒语,一发说出,灵魂深处阴风大作、不得安宁。这就是欲望的世界,一个古怪、贪婪的世界。它让我们马不停蹄,让我们心力交瘁,让我们像被胡萝卜引诱的驴一样在方寸之地绕着圈圈。多么可怜又可悲,你居然还为欲望正名?!”
“诚然,欲望过盛的确使我们变得被动和劳苦。但,就因为它所导致的一些不为你喜闻乐见的因素,就该人人喊打,对它赶尽杀绝吗?怕也不见得吧。你自己好好想想,爱也能致恨,但我们得戒爱吗?食能致肥,但我们绝食吗?言能致怒,但我们禁语吗?钱也能致罪,但我们得停止钞票流通吗?你再想想,倘若万物万灵皆无欲无求,世界难道不会从此堕入另一种极端,一种无波无澜的死一般的寂寞吗?”
我于是沉默了下来。不得不说,的确是如此。因为无知,我总是陷于偏执狭隘,容易因一己之好恶,而定他者之利害。是啊,如果没有那个小女孩的欲望,那么,“会说话的芭比娃娃”就永远不会出现,人类的孩子可能还在最低端的游戏中扑摸滚打。
至于“会说话的芭比娃娃”是否有必要出现,那是另一种问题了。我只知道,对于这大地上的一切来讲,你只有发出“我要更好的东西”的信息,更好的东西才有可能应声而来。
六
D继续说,“你刚刚说到C,我不知道她遇见了什么,或正在思考什么,不敢妄加猜测或判断,但我相信一点,确信生活的意义,与否定生活的意义,并不是一个人求死的全部原因。叔本华还在豪华的屋宇里歌颂自杀呢。任何一种自杀的原因都是复杂的,不可能只缘于人事凄惶,或者单纯的冷峻思辩。”
“我是真正的向死而生,呵呵,虽然这只是常识意义上的说法。我没有像哲人们一样,去主动靠近死亡,把它迎进书房,对它反复端详、琢磨和推断。我只是想以一种日常的方式走近它,时间在身后呼呼喝喝、作张作势的,它还带着鞭子,一落下就是一个节日,一下一下,提醒着我死亡愈来愈短的距离。”
“但,我还是觉得它来得太早了。”
“我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不喜欢说话,喜欢蹲在墙角发呆,经常被欺负,成长慌慌张张。他奶奶带他来看过我,那时他穿着一个红棉被,特别喜庆,像一小团火似的,但他见了我却并不开心,小脸上全是心事。我拉过他,脱了衣服一看,他的胳膊和后背都有瘀青,问他时,只回答不小心摔倒。有一段时间我在家休养,看到他在****,趴在他的小床上压着一只玩具小猪不停动作,和成人同房一样,他也满面通红,呼吸急促,他才6岁,不过一孩子,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对身体这么兴趣盎然。听我娘说,他****的历史已经挺长了,我入院不久,就出现了这种情况……”
“没有父母陪伴的孩子,总是问题重重,天知道我有多想恢复健康,陪着他看《霍顿与无名氏》,看《奥菲丽娅的影子剧院》,和他聊天、讲故事,陪着他一起经历和构建事件,看着他健康长大。倘若你也有一个孩子,他无辜又弱小,对你充满依赖,你也会放不开,无法果决地撒手人寰……”
“还有我的事业。我本来是一个很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想做更理想的教育,但在急功近利的校园里,我发现我格格不入,就像一个可笑的异类,更悲哀的是,我发现不仅仅是大人这样想,连学生也觉得和分数无关的东西全是花拳绣腿,他们敬佩那些无知但严苛的老师,默许他们的暴行,容忍他们开辅导班、收礼,却在背地里说我傻,他们才12、3岁……后来我想,不能兼并天下,就独善其身吧,又且,世人都生势利眼,做出成绩才好说话,课外我像一个苦行僧似的在书房里读书写作,想通过自己的学识,从那个穷乡僻壤里走出来,到有人能和我对话的地方去。可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生命能量还没有用完,就要提前熄灭。在我的书房里,那个藏书已过3000的书房里,我准备秋天写完的书,还等在我的电脑里,但现在看来,再也无法继续了……”
“开始的时候,我积极配合治疗,拍片、检查、吃药、打针、输血换血、化疗、透析、手术……我都愿意去做,只要有痊愈的希望。生是一种习惯,哪怕是再不值得推荐的生活。而死亡呢,因为一直没有被道破,它未知、神秘,充满恐惧。这就是为什么鬼故事一直盛行的原因,鬼被描述得凄厉而丑恶,其实就是我们对死亡的感觉具化。我们害怕、紧张,认定那万劫不复。我也没有看透和参悟,所以同样不能放松。”
D说到此,停了半晌。陷入了一种我所不能明白的情绪中。我以为这时候,我需要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呢?但安慰一个垂死的人,谈何容易。
“人,终归是要死的。”我的声音轻飘飘的,我知道这样的语言无法进入D的内心,但我想,他应该能理解我的无能为力,“早一点与晚一点,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摇了摇头,“这种话也并非全对,纵然至此时为止,你所知的人最终都停止了心跳,但这并不能成为人都会死这句话的证明,比方许多宗教就会认为人是不死的,他们灵魂永生,可以在天堂、永生或轮回中继续活着。”
“啊呀,对呀,你皈依宗教吧,如果有信仰,这段医学也无能为力的最后时间里,或许你可以过得更从容。”我建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