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严哥也看得上她,鬼样子,还作俏不给操。
留着给老男人咧!
整节英语课,我如同中毒发作,被这两句话刺激得痛苦不堪。吴严,你凭什么把这个当作伤害我的理由?凭什么把私事公之于众,凭什么把我的故事广而告之?越想,越气愤。以至于英语老师叫我的名字,也没有听清。
杨纸!他终于大喝一声。
我抬起头,同样大叫,干嘛啊?!我豁出去了,不是说我桀骜不驯吗?不是我目无法纪吗?不是说我下贱无耻淫骚贱吗?今天就让你们看看,我杨纸不是好欺负的,不管你是同学,还是老师。
——给我站起来!
——我做错什么了?
——叫你站就站!
——偏不站!
他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我噔地站起来,说,你打啊,你打啊,你要是敢打,我就去教育局告你!
他的手由斜上举,忽然变成前伸,指着我鼻子,你给你老子滚出去!
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出去?不出去!
他抬起脚,猛然将我的课桌踹倒在地,书本、笔、杂物一扑鲁,全栽在地上,满地狼藉。我拚尽全力扑向他,撞击他的腰,他一趔趄,拎着我的后脖领,我的脚尖立刻离地两厘米,就这样被他提出了教室。
在办公室里站了整整一个下午,一轮接一轮的威胁,一套接一套的苦口婆心。你妈如何如何不容易,你奶奶如何如何不容易,你将来又会如何如何没前途……是已经听腻的陈词褴调,一点儿也没被感动,或者被恐吓。
只是心里默默筑防线,预备着奶奶恶毒的唇枪舌剑。果然,等我一进门,一如所料,骂战就开始了,开场白是那句说了无数次的话。
你怎么不去死呢?你不是想死吗,你快去死啊,只要你不死在家里,我半滴眼泪都不会掉。
七
朝阳湖水位极低,裸露着丑陋的河床,像一个老人豁开的齿洞,烂污的垃圾,枯藤败叶,隐约的臭气。有父母牵着孩子从超市里走出来,提着大包小包的零食,经过我身边。
孩子说,爸爸,下星期学校开运动会,你要来看哦。
好的,宝贝。
那时,超市的音响里正在放一首歌,是一首摇滚,仿佛每一句都是冲着我来的,一下一下敲着我的心,然后,眼泪一串一串流下来。
我看着满目疮痍的繁华
感到痛彻心肺的惆怅
听着心在爆裂的巨响
陷入深不见底的悲伤
再见,青春
再见美丽的疼痛
再见,青春
永远的故乡
……
在那歌声里,看见别人的欢聚一堂,我的形单影只。别人的五谷丰登,我的捉襟见肘。别人的从容不迫,我的忐忑不安。别人的太平盛世,我的兵荒马乱。
那天下午,我偷了奶奶的三百块钱,坐上夜行的火车,离开小城,去温州找母亲。午夜时分,整节车厢都是起伏的梦,我仍醒着,泪眼婆娑里,看见在月光下稍纵即逝的村庄,大片大片零星的灯火,和那天在学校后山看到的一模一样。
但一转瞬,又陷入了茫茫黑夜,如同青春,举目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那天晚上我整夜未眠,在回忆和潜意识中缓慢挖掘,想到十几年来的许多事,想到爱与恨,想到生与死,想到偶然和命运,直到最后统统幻成一条黑暗的隧道,山迢路远,匍匐蜿蜒。
好在白光终于来访问窗口,漫长的车窗就像一个明媚的长镜头。
一个小孩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像第一次迎接早晨,惊喜地叫着,爸爸,太阳!
七点多的时候,火车在温州站停下来,我背着书包,绕开汹涌的出租车司机,沿着街道慢慢走。路过商店,路过地铁,路过行道树,路过行乞的老人和时髦的女郎,这街上我谁也不认识,多好,一切都是新的,一切关系都可以重新开始。
母亲的出租屋门关着,敲了门,开了。只有她一个人。穿着睡衣,脸已经瘦了一圈,床头柜上是一滩杂乱的药。
妈!
你怎么来了?
她一反常态地温柔,来,躺下,和我说说话。
我的手指触到她的胳膊,是一层松驰的皮,晾衣服一样,挂在骨头上,那些肉呢?那些曾经丰实的肉呢?被谁抽走了?
妈,你去治病吧,我不要你死!
你别担心我了,妈很好。你怎么样,学习好吗?和奶奶是不是闹矛盾了?她年纪大,脾气不好,你长大了,多忍让她一点,不要耍小孩脾气。
我点头,咽着泪。
妈,爸爸呢,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不在?
大人的事,你不懂的……你要努力,不要像我一样!依然是这种口气,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失败的人。
我们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这是有生以来,和她最亲近的一次。后来囫囵睡去,梦里还是三四岁的孩子,见到了缺席14年的父亲,说来奇怪,他长得和付老师一模一样,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幼儿园门口,说再见,宝贝……招着手,转身离去,一着急,醒了过来。已是冬日的中午。厨房里是咄咄咄的切菜声,墨鱼汤的浓香味扑过来,油淋生菜娇翠欲滴,白鱼煎得金黄,是切实、直接、琐碎的人间亲情,是一直求之不得的家常温暖。
多想就在这样的时光中,幸福地坐化。
来,吃了饭,就马上坐火车回去。
八
回到N中,老师们对我态度好了许多,不过是被我的出走吓坏了,怕出事,要担责任。加上成绩赶了上来,段考总分竟排到了班级前五。一个个都和颜悦色了,几次数学奥林匹克竞赛,都把唯一的名额给了我。
但成绩的好,一点都没让我快乐。
又沦落到尴尬的境地。一些绰号纷纷飞过来,裹在我身上,贱人,屎粑,丑八怪……书本上看见成串的脏话,东西丢失,在路上一回头,就能看见戳着我脊背的手和翕合的唇,从抽屉里发现臭袜子,或者死老鼠,有一次更过分,是一张擦了大便的纸,粘在桌腿上。
在这学校中,伤害一茬挨一茬,如顽强的作物。
已经忘记多少次和他们扭打在一起,或者是红大便,或者是机霸,或者是穷摇,吴严总是在一边看着,冷漠尖刻的目光,是伤害中央最刺人的针。
周末的下午,去小城刺青馆刺青,在手臂上刺了巴掌大的凤图腾。
你这么小,家人同意吗?扎着马尾的刺青师问。
我爸妈都不在了。
刺的时候,没有打麻药,针尖一点一点地刺破肌肤,绵密的疼痛,细碎的血沫。他一边刺,一边用湿巾擦去血迹,疼吗?
嗯,疼!
为什么要刺凤图腾?
因为它是百鸟之王,有霸气,看着就有力量,停了一停,又说,书上说凤凰浴火而生,我喜欢这样的动物。
当天晚上,N中寂静的校园里响起四声巨大的爆裂声,四张桌子从二楼窗口掉了下去,在一楼的地面上七零八落。纸页横陈,一地白色的垃圾。
桌子的主人正是吴严他们。理所当然地,他们挨个盘查仇敌,自然也怀疑到了我。
对,是我摔的。我仰起下巴。
我想起昨夜穿越坟山的恐惧,坟茔危机四伏,松柏飒飒作响,差一点就心生退意。但当时一想到胳膊上的刺青,就有了胆量,我是百鸟之王,我是浴火凤凰,我是有刺青的不良少女,我怕什么?!
机霸冲过来揪住我的领口,你找死!
放手!
一把锋利的水果刀,从书包里飞了出来。锋刃正对着他的眼睛。
你敢?!他叫,但衣领上的力道却松了下来。这些色厉内荏的怂货,这些恃强凌弱的窝囊废,这些见不得真刀真枪的可怜虫。
我当然敢!
我是谁?我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腔孤勇的杨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