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永远拉着沉重的窗帘。
那是一种密不见隙的厚绒布,一拉上,黑夜就来了。
她是喜欢黑夜的,黑夜宽广安全。稀薄的灵魂浮在暗夜,象海面的泡沫一样自由。
永远充足的冷气,永远幽黄的灯光,时间的流动似乎都慢了,像在泥潭里行走,甚至有时候,她会忘了始,也忘了终,事件都停下来,思绪也停下来,像一团琥珀中的生命。
“超,我太寂寞。”她幽幽地。
“可是我工作太忙!”
她是超的情人,养在这高处的金屋里,为他提供身体和精神的安慰,“没事你就出去逛逛街吧,钱没问题,我全部报销!”
她当然一掷千金,男人的好,真是朝生夕死,说不准的,有时呵呵一笑,说不定就什么也捞不着。她是穷怕了的农家女,吃够了钱的苦,当然会尽全力去要。享受起来,也就没了节制。
她买名车,买国际名牌的服饰,在会所办理昂贵的护理卡,饮食都是精品中的精品,走起路来,都是大沓人民币的哗哗声。她也给远在村庄的父母寄钱,数量巨大的钱,每一笔都不下六位数。
夜晚的时候,超会回去自己的家。
她打开电脑,像一只游入水中的鱼,眉飞色舞地,扮演另一种角色。
她自称是一个义工,虽然她从来没有参加过社会公益活动,但这个身份最接近她有钱有闲的状态,还能额外地提升了一下个人档次。以这个身份,她加入一个同城交友QQ群,在里面插科打诨,调情嬉闹,玩得不亦乐乎。大家也喜欢她,因为她有趣、爽朗还有点小风情。
她本是被过滤了社交圈的人,没有朋友,有时在屋子里宅久了,下了楼,见到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欢喜。现在遇着这样相映成趣的社群,自然很有一种归宿感,在群里花费的心神,越来越多。
她以为,网络只是网络,不可能影响她的生活。她必将继续这种状态,在幽暗阴凉中,将超的爱与钱花得山穷水尽,然后独自离开。
但事情的走向,总是出乎我们的预料。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她会想起她的童年,贫穷的童年,寂寞的童年,丑陋卑怯的童年。她曾经去爷爷的园子里偷来最大的桔子,贿赂邻居的女孩,说,跟我玩吧。
穿着花裙子的女孩扔掉了她的桔子,说:“我们不和穷鬼玩!”
她觉得贫穷的人活着,真象一句可怜的废话。
长大以后,更觉贫困是一种耻辱,她厌恶这种耻辱。她一直在奋力地摆脱它,用一切或明或暗的手法。
离开村庄的前夜,她听到父母在低低地争吵,依稀又是因为钱的事情。一如从前。他们被贫穷追击得无路可逃,彼此嫌弃,彼此为难,通过攻击对方找得一点优越感。
于前在黑暗里长长地叹了一声:贫贱人家百事哀,百事哀。
五月的一天,她去参加群里的聚会。那天刚下了雨,轻风浩荡,路灯象筛网下的轻沙迷迷朦朦。
她一眼就见到对门的一张脸,高额头,标致的眉眼,嵌在麦糖色的脸皮上,很象孤高淡远的晋人。
“我坐哪里?”她双手叠在腿前,站在门口问。
“坐这里吧!”
他拍拍右边的空位。
她得到满意的答案,笑着坐下来。
因为参与的人都从网上下来,都需要自我介绍,每个人都站起来,轮流说自己的网络ID,到她,举了举手,说:“我是于前!”
他学她的样子,举了举手,说:“我是洛阳!”当然是QQ名字。
她扑嗤一笑。
“我叫李谨!”他递过名片。
她赶紧接过。上面写着:“李谨,盛唐文化公司总经理”。
“这样年少有为!”她半是奉承,半是赞叹,“我叫于前,于是的于,前面的前。”
“好名字,和人一样。”
就这样认识了,没什么特别的情节,也不是特别的机缘,平常的饭局,两个平常的男女,相见了而已。
六月初的时候,大家在北湖边举行了一次篝火晚会。
她报了名。
出发的那天下午,李瑾来接她。她是狠狠地打扮过的,穿着裸色雪纺长裙,腰束得不盈一握,胸脯特别突出,有着模棱两可的引诱。
他将观后镜对准她的脸,一边开,一边看。
“于前?”
她嗯了一声。
“于前!”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叫,她继续答应着,已经猜到是一种调情了。
“于前,于前……”一下一下地叫着,叫得人一点主意都没有,就想一了百了,就这样算了,算了,懒得挣扎懒得算计,就这样算了。
他捉过她的手,放在挂档器上,包着,一路开到北湖。
“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
到达北湖时,已是日落西山。乔木黝绿的叶子,在晚风里动摇,像一些语言,一些心思。湖是浅蓝的水,并不宽广,也没有停泊的舟,不过干净清纯。有人在湖边撩水,夕阳一映,象掉下一挂碎金。
篝火早燃起来了,大家把串好的蔬菜与肉浇上佐料,在炭火上烘烤。偶尔有油或盐巴滴下去,扑上来一朵明火,女人便咋咋呼呼起来。
他照顾着她,为她找最好的位置,为她搽清凉油,烤了许多串子,递过来。她看着他汗津津的脸,脏器都化成了水。
他坐在她面前,不吃,只是看着她。
“自己吃哪!”
他惊醒过来似地,说,“请原谅我沉迷美色!”
就这样好上了。
一个寂寞的女人,一个卓越的男人,像正极与负极相遇,不由分说地,就吸在了一起。
她开始以各种理由阻却超的来访。
说她不舒服,说她恰巧在外面,说她的好姐妹来玩……次数多了,超便有了不快。她自然明白他的情绪,但她顾不了,她由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走到李谨的身边去。
她开始失眠,夜里怎么也睡不着,仿佛穿了救生衣,怎么也沉不入那个黑甜的梦湖,直到凌晨方能囫囵入睡。
她知道,总有一天,一切都无法挽回。
这一天来得快极了。
在洛阳街的小酒吧,她喝多了,他送她回家。他打破了她的禁戒,进入那个神秘的居所。
沉重的防盗门后,是煊赫辉煌的装潢,贵重家俱,精致摆设,奢华得令人惊叹。可是凌乱至极,像宫廷贵妇晨起的头颅。柔软的地毯上扔满了脏内衣和书籍,以及用过的纸巾,花瓶内的百合枯萎了,有一朵已经掉到了地板上来,黏叽叽的,脏兮兮的。
他扶着她走进卧室,扑面而来的是一张圆型的大床,铺着粉床单,床单上映满大红牡丹。床边有盏覆着蕾丝灯罩的台灯,拧开,迷幻的灯光铺泄下来,暧昧的、纵情的气息。
于前滑入那圆形的柔软里,失去警觉,酣然沉入梦乡。
那是一个深沉而甜香的梦。梦里有流水,流水边上有桃花,桃花下有篱笆墙,橡木的小房子,碧翠的菜园,以及淡黄的鸡雏,和洁白的小羊羔。她系着围裙在水边洗青菜,远处有一个人骑着马儿缓缓走来,渐行渐近,渐行渐近,是李谨的微笑的脸……
午夜口渴,她醒来了。房间有丝丝袅袅的音乐飘出来,而她的身边,赫然躺着一个人。
于前愣在床上。
“这几天过得开心吗?”超嵌在沙发里,问她。
“还好。”
她在超走入房门之刻开始,就一直坐立难安,心急如焚。她生怕房门忽然间被摁响,生怕李谨会不打自来,生怕一场尴尬难堪的遇见近在咫尺。于是,她悄悄地拿起手机给李谨发信息。“李谨,我在逛街,如有事请短信。”发了出去,心稍稍放下了些。发毕,翻到发件箱,清除所有发信记录。
“你在给谁发短信呢?”超镜片后的目光是审视的。
“给我妈。前些天她说头晕,我让她去检查,问下她检查结果呢。”于前扯起谎来渐渐炉火纯青,虽然内心直打鼓,但神色却没有任何异样。
“哦,没大问题吧?要我陪你回去看看吗?”
她本可以果决地对超说,我们分手吧。
但她不能,她离不开超的钱。
她的母亲,那个站在村庄中央的母亲,终年端着一碗黄稀稀的药汤的母亲,紫糖大脸上嵌着一双悲愁的阴阳眼,上面是两撇永远拧着的稀眉毛,多褶的手脚,衰竭得象一只被榨干的蚕蛹。
“灯泡厂的事情大概是做不下去了,那些光太刺眼,这么下去,我的两只眼睛都要瞎掉。想去胶囊厂做,那里的活轻松些,但他们又不要我这样年纪大的人。”母亲使劲睁着右眼,提着右嘴角——她一旦觉得生活为难她时,总是出现这个表情。
而她的父亲,前不久从工地的高架上跌下,腰伤严重,已经丧失了重负荷的劳动能力。但却因为弟妹的学费,仍然去工地上工作。
离开村庄的前一晚,她听见父母的交谈。
“我病也好,死也好,都不用你管。你让我清静些就行。”父亲悲凉无奈的声音。
母亲大概也是气愤了。
“不要我管?那你就像你那天说的,真干不了活了,就去喝乐果,(剧毒农药名,村子里人自杀多用的法子)不耽误孩子们?”
于前听及此话,仿佛逢着一阵霹雳,当下懵了一下,然后狠下了心。
N城的七月总是这样干涩沉滞,空气中仿佛有无数铅尘,悲剧性地,沉重地压在人身上。
吃过午饭,超过来了,走进屋子时带着一蓬热气,在冷气沉重的屋子里冻了好一阵才消下去。
于前闭上眼睛吻他,在他的嘴里闻见残余的酒味与韭菜味,她的胃忍不住轻轻痉挛一下,但她不动声色地,别开嘴,去吻他的耳垂,和脖颈。
在卫生间里洗澡,大镜子里迷朦地映出一具肉体,****的,白生生的,晃着眼睛。于前转过脸,把按钮往左边使劲一旋,水流立刻炽热起来,火一般燎着她的皮肤。
她颤栗着,烧吧,烧吧,烧掉一切痕迹吧。
超围着浴巾走出来,倒头就睡。
窗帘依旧紧紧地拉着,阳光悉数挡在外面,屋子里是与世隔绝的浓黑的一团。
于前穿着粉色的和服式睡衣,长发堆在肩膀,正蜷在沙发上看电视。苍白的懒怠的,猫一样闪烁着眼睛。
她想到那张放在抽屉里的孕检报告单:已孕,二个月。
“超,我有了!”
他醒来后,她告诉他。她知道是谁的。但她要钱。
“什么?”超抬起眼睛,“孩子?”
于前拿出报告单,递给他:“你自己看!”
他怔了半晌,挤出一句话:“是我的孩子吗?”
她忽然发怒,圆睁双眼,象一只看到雏鸡被欺负的母鸡,扑过来就朝他的胸口就是重重的一捶。
“你混蛋!你怎么能这样侮辱我们娘儿俩,你不要我也就罢了,怎么能怀疑孩子?那是你亲骨肉呀。你不是不知道,我在N城,只有你一个人,还说这样的话挤兑人!”
她逐渐哭得气噎,说不出话,只在那里大口大口喘气,象一条脱水的鱼。
超在她的哭声里渐渐软下来,半晌之后,扶过于前的肩膀,说:“不要哭了,让我想想!”
于前仍然抽抽答答。
“超,我一直都想替你生个孩子,不管我以后有没有福气再跟你在一起,我都想留着,如果某一天你要离开我,我就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把他带大,我要告诉他,他的爸爸是妈妈最爱的男人。我看到他,就好象看到你。”
超抱住她。“别说傻话!”
“所以,几个月前,我就开始没吃避孕药了,前天去检查,发现真的怀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可是,你怎么能怀疑我?!我这样爱你!”
超沉着声音:“去做掉他,我给你五十万!”
“不!”她又嚎出了声,“再做我就可能做不了母亲了……我年纪不小了……你又不能给我归宿,我只有这个孩子……”
他沉默半晌,忽然站起身,拿起公文包和外套,往外面走去。
“我想想,晚上再给你答复!”
“李谨,我有了!”
在卡伦比吃饭的时候,于前半羞半喜地说。
“什么!”李谨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待到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便从椅子上碰起来,雀跃得像个大孩子,丝毫不顾忌满餐厅众目睽睽的人。“真的吗?啊,我要做爸爸了!哈哈,我要做爸爸啦!”
“嘘!小声点,有人看着呢!”她笑着瞪了他一眼。
“怕什么,让他们羡慕去!来,我来听听我们的孩子,看他在里面是不是很乖?”他从对面的沙发上挪过来,坐在于前旁边,把头往她的肚子上贴过去,想听听里面的声音。
“别!人太多了,回家再听吧!”于前阻止他。
李谨本来还不依,一抬头,见有人正饶有兴趣地往这边看,也觉得不好意思,只得罢休。“那,我跟他说几句话总成吧?”
于前啼笑皆非。
“我说,我的乖儿子,你在里面不要踢妈妈,要好好地长大,要乖,不乖的话,等你出来了,我就打你屁股,听到没?”
他伸出厚大的右手去抚摸于前的肚子,轻轻地,仿佛怕惊动了里面的小生命。其实二个月的身孕是使肚子显不了形的,仍然是一马平川的模样,但他们还是觉得里面藏入了一个妙不可言的世界。
有人从餐桌边经过,含着笑说:“祝你们幸福!”
晚上超又来了。
“你如果要把孩子生下来,也可以,孩子归我,我给你一笔钱,到时候,你可以自由选择你想要的。我们各取所需,怎么样?”
是的,在他的眼里,他们之间只是一笔生意。
“我需要这个孩子!没有孩子,我怎么过?”
“那不行,孩子我得留下来,这是不可商量的。如果你就这样走,你知道的,我有办法找到你!”他威胁着。“除非,孩子不是我的。”
“又来了!”
于前自然不敢讲出真相,于是不再吭声,同时担心着李谨来电话,或是忽然来访。
她的手机终日地调无声,或者干脆关机。
与李谨在一起的时候,害怕超打电话;与超在一起的时候,害怕李谨打电话。她承受着巨大的负罪感,战战兢兢地在两个男人之间辗转度日。
在公寓里和任何人约会,都是不安全的。为了避免两个男人相遇的尴尬和恐怖,于前决定搬到李谨家。
房子位于南湖边,一开窗就能看到黝绿的湖水,院里还种着芭蕉树,和大丛的蔷薇花,生得热热闹闹。
于前系上花围裙,在锅碗瓢盆间快乐地转来转去。“李谨,我要做饭给你吃!”
他从后面走过来,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于前,我们结婚吧!”
于前在他的呼吸里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