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啦起床啦!”
白小七刚被晃醒的几秒钟,脑袋里还是一片混沌。“这哪儿啊?”她含糊地问出一句。两片嘴唇经过一夜闲置粘在一起了,一张口被撕开,疼。轻轻一抿,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我家啊,你糊涂啦?”佳薇又夸张地晃了几下白小七的肩膀。“你失忆啦?傻啦?老年痴呆啦?”
白小七这才想起来,昨晚她跟吉普从沙漠开车回来,进市区之后,他死活不肯直接放她走,非要去夜市砸地摊儿。烧烤摊儿上一人一个小马扎坐了,一箱啤酒下肚,转眼到了凌晨,白小七怕吵了父母休息,就让吉普把她送到佳薇这儿了。
虽然大体把前因后果捋出了头绪,但中间还是有断片的地儿。白小七撑起身体,靠在床头:“有人性没人性啊,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
“大姐,您看看几点啦。”佳薇把她戴着手表的纤细手腕逼到白小七面前。“我这都下班到家啦,您还睡呢……行了起床吧,我没有您那手艺,不能伺候您用膳了,一会儿王早过来,让他给咱俩做点儿吃的吧。”
“不给饭吃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您可真行。好歹给口水喝吧?”白小七动动脖子,几节颈椎架子鼓似的发出紧密的声响。
佳薇把一瓶矿泉水扔到床上。“我说您那个吉普是怎么想的,都喝成那个德行了还开车?开车走了也就走了,非给您打电话,然后您吧也愿意接,接了呢又不说话,拿着手机两眼发直,眼泪噼里啪啦就往下掉……把我吓的啊。结果把电话抢过来一听,他在那边哭得稀里哗啦,‘小七啊我对不起你啊小七是你原谅我啊’,这个哀怨呐,跟闹鬼似的,折腾得我也半宿没睡好……”
白小七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姐啊。”佳薇放软了语气,蹭在白小七身边坐下了。“咱能不跟他玩了吗?”她的语气里满是卑微的试探,明知道是个马蜂窝还不得不一竿子捅上去的那种同时迸发出的仗义与怯懦浮现在她美好的五官上。
佳薇欲言又止的劝诫让白小七有点心疼了。她拧开矿泉水瓶猛喝了一口,嘴唇上的血腥味被水“哗”一声顺下去,进了五脏六腑。
“嗯,以后不玩了。散啦。”
沙漠一夜之后,白小七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她是被几十辆越野车同时发动的声音和对讲机里嘈杂的对话吵醒的,吉普并不在她身边。她没有急于起身,心想既然吉普没叫她,说不定是故意要避开车队的人,想跟西域单独行动吧。
沙漠一出了太阳,气温便开始节节攀升,帐篷里舒适温暖得很。昨晚西域把话都得那么不留余地,让白小七全然不知在新的一天该如何与吉普相处,所以不需要面对就最好,反正做过的事已经是既成事实,要杀要剐随便吧。
既然如此,不如再睡个回笼觉。白小七这样想着,翻了个身,抱紧被子,又合上了眼睛。
车队出发后,营地恢复了安静。就在这时候,狠狠的摔车门声和踩在沙地上的特有的脚步声在帐篷不远处响起来。白小七警觉地睁开眼,脚步声越来越近,吉普的身形已在眼前,与她只隔着一层帐篷布了。
他要跟我说什么?他会如何报复我的报复?白小七屏住了呼吸。
“陈朗你冷静点儿!”是西域的声音。他跑过来拉住了吉普。
“你怎么跟个长舌妇一样!你跟小七说那些干什么!”吉普听起来怒不可遏,把西域拉他的手甩开了。
“话说开了好,你们不能总这样!”
“我们怎么样了?我们这样碍着你了吗?”
“没碍着我,也没碍着你,但是碍着邱慈了,碍着小七自己了!”在吉普的质问下,西域也提高了音量,可转瞬又泄了气,似乎依靠语句间的停顿深深地斟酌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你这样对小七不公平,她就这么跟着你?她今后怎么办?你想过吗?”
白小七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可她脑中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怪西域:一定要把话说得这么白吗?
马上,白小七就被自己吓了一跳——西域昨晚说的是对的,她做了这么多,看似替天行道,无非潜意识里是想延长跟吉普在一起的时间罢了。事到如今,已经只能止于不可不止,她居然还在想心思被西域摊牌之后,她将如何跟吉普相处。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她太急于知道吉普将如何回答西域的问题。今后——你不是说过要离婚娶我吗?原来自己给了吉普多到离谱的期望。可白小七的自我鄙夷很快被蓬勃的好奇心压过了。
可惜,白小七和西域一样,没有等来任何答案。吉普用沉默向所有听到这番对话的人传达了彻底的绝望。
“是,你跟邱慈过得不好,可是你能离婚吗?”西域叹了口气。
还是沉默。
白小七已经恨足了刨根问底的西域。她更恨自己刚才没有及时睡得跟头死猪一样。
“邱慈跟小七不一样,她身体不好又没有工作……我又对不起她……她没我不行。”帐篷布上吉普的身形是扭曲的,矮小的,褶皱的,虚假而又虚弱,一阵风就会被吹破吹跑似的。
白小七抱紧枕头,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她本性里的公正担待在眼泪里全都消弭了。她无声地嫉妒着孱弱无用的邱慈——不,是嫉恨。她嫉恨吉普和邱慈这对夫妻:你们把我白小七当成什么人了?证明你们畸形的婚姻依然畸形地固若金汤的试验品?
“人不能好事占尽,那太不地道。我话就说这儿,主意还得你自己拿。”西域说。“如果你真为了小七好,就别耽误人家。”
白小七再也不想听吉普为他们的关系加什么注脚了,那只会让她感到恶心。
她猛地起身,“唰唰”两下把帐篷的拉链拉开,冷冷地对两个目瞪口呆的男人说:“我要回去,现在。你们不走,我就自己走。”
这当然不是商量的语气。西域和吉普齐齐盯着她的脸,谁也没有说不。
西域和吉普的两辆车一起返程。荒芜的高速公路上没有任何景致可言,吉普一再没话找话,他蹩脚的化解尴尬的努力反倒把隔阂明晃晃摆在两人面前,本来宽敞的越野车车厢挤压得白小七喘不过气来。
她把车窗开了一道缝,风噪声马上灌了进来。她又按下CD播放键,音量调得很大,几乎到了刺激耳膜的程度。
吉普皱着眉按了stop键:“小七,你有什么不满,咱们可以聊,你别这样。”
“我什么样了?”她问他。“我碍着谁了?碍着你了?”
吉普无言以答。话挑明到这个份儿上,他知道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已经说过西域了,之前没发现他嘴这么碎,不过他没坏心,你别往心里去。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白小七没想到吉普蠢到这个地步。他的蠢,在于把她白小七想得太蠢。房子着了火,不怪纵火的人,倒怪起喊救火的人了。她因此更恨自己之前对西域的责怪——吉普无非吃透了她这份责怪,所以顺水推舟,要跟白小七一起自欺欺人********。白小七惊讶于吉普对她的阴暗的揣测或根本就是懂得,所以她必须做出强硬的姿态否认他对她的判断,不跟他和这个稀泥。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我还得谢谢您高风亮节既往不咎是吗?那我是不是还得给您磕一个啊?这事跟人家西域有什么关系?这是你我之间的事。”
“小七,我可以解释。”
“好啊,你说吧,我听着呢。”
吉普长舒了一口气,像得到了赦免:“我跟邱慈认识十几年了,她嫁给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她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后来几年,我全国到处跑,忙着挣钱,没时间照顾她,我们有过一个孩子……”
白小七本来以为吉普会解释为什么从一开始要骗她,后来又怎么动了一点真心。哪怕他对此只是天花乱坠地胡诌一通,她也愿意暂且为了这胡诌中那一星星的诚意而稍稍柔软下来——男人肯对女人撒谎,总好过一被质问就索性摊牌。然而,吉普一开口,说的居然是他跟邱慈的恋爱婚姻史……白小七心中最后的一点希望和恻隐之心也没了。
在吉普正沉浸于对他跟邱慈的情缘的追溯时,白小七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有一天,孩子流产了,你正好没在家,她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一折腾再也怀不上了,所以她恨你,你们俩日子过得特累。但是你因为这事觉着欠她的,不能跟她离婚,她也宁可仇人似的跟你耗着也不离婚。是,你们俩的婚姻靠这种奇奇怪怪的关系维系着,比万里长城都永不倒,比大不列颠还日不落,你们真行,我特别佩服,发自内心的……完了吧?我都替你说了,还有要补充的吗?”
吉普的脸色被懊得通红。
“没有了?好,那现在换我来痛诉革命家史了。”白小七此刻出口的每个字都带着浓烈的讽刺和刻毒,生鲜油漆似的呛着眼睛鼻子,不仅是对吉普,也是对她自己。但她喜欢这份刻毒,因为吉普从头到尾的欺骗注定了他跟她之间只能是一场低俗无意义又状况频出的闹剧。她的双手随着语气起起落落,看起来high极了。
“这就是你给我的解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想听的是为什么你从一开始要骗我,不告诉我你已经有家了。你骗我也就算了,反正你也不只骗我一个是吧?可你为什么还要连我的父母一起骗,跑到我家去装二十四孝女婿。骗到最后自己也当真了吧?离婚是你说的,我从来没逼宫;让我等你是你说的吧,我也没说过要等你。最经典的是,您这么不差钱一人,骗了色还意犹未尽,顺带连着几千块钱的机票钱也没耽误,到现在也黑不提白不提的了……陈朗,你真是在用生命骗我白小七啊!”
“白小七,你说话要公平一点。”两人突然都不约而同地称呼起对方的全名。称呼的转变代表着刻意的陌生化,而此刻两人的关系却比陌生人要剑拔弩张太多了。
“是啊,我得公平,我算什么人啊。我就是个被小三儿的大龄剩女,我就是个被骗得团团转还帮人家数钱的笨蛋。我有什么资格评论你的生活啊,对吧?”白小七说出的每个字都是板砖,既砸在吉普的头上,也在两人之间筑起铜墙铁壁,再也无法相融和解。
吉普没有说话。在白小七看来,他的不语是在对她的话表示默认,他心安理得地观望着她还能自我羞辱到什么程度。这无疑加剧了白小七的愤恨。她索性把话说死:“陈朗,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公平——第一,如果是我在二十岁认识你,你什么都没有,只要你真心对我,我也会嫁给你。相应的,我还可以帮衬你,而且比邱慈更好地照顾好自己,即使出了什么问题,也不会把怨恨全撒在你头上,但前提是,你对我明媒正娶,一心一意。第二,如果从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知道你有家,我根本不会理你。第三,是,我知道你骗我之后,确实有过报复你的打算,也做过一些事。不过无论你因为这些事多么生气,因为那个叫颜嫣的女人离开你而多么伤心,我都必须让你知道,在我看来,你的报应还远没有结束,也不应该结束,因为它远远配不上你作过的孽!你跟我谈公平?你有一句真话吗?你对谁公平过?真是太好笑了,现在骗子都登堂入室谈论价值观了……”
“够了!”吉普猛地吼了一声,吼断了白小七连珠炮似的话,像一只强有力的手扯断了一串珍珠项链。她眼睛圆圆地瞪着,停在急速话语中的某处,也像慢镜头里的人只能眼睁睁束手无策于即将散落一地的珠子。
“对,一开始骗你是我不对,是我在这段婚姻里感觉窒息了,做了越线的事。既然你提到颜嫣,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对她跟对你不一样,我对她没有感情……即使你不搞出那些事,我也要跟她分开,只是因为不想伤害她,暂时还没想到什么好的理由……我知道,现在我说我对你有多深的感情,你肯定听不进去,可是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你就一点都感觉不到我的心吗?你就对我没有一点感情吗?”
“无耻。”吉普的话让白小七想起昨夜帐篷里的温存,一闪而过的画面加重了她的羞愧和自我厌弃。白小七把头扭向车窗。“你不配谈感情。”
白小七望着高速公路护栏外的沙地和沙地上丑陋低矮的植物,这个世界看起来不多不少,正是理所应当的那么糟糕。她想,与吉普这种人掰扯对错,大概是这世界上最费力不讨好的事之一。迟早不过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又何苦非要分什么是非曲直。吉普热衷理论,不如回家去跟邱慈理论吧,反正他们还有漫长的一辈子要耗呢。
“陈朗,我们分开吧。”
几秒钟之内,吉普的脸从红变白,又从白变紫,最终停在一种难以描摹的状态,像一团凝固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