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喵摇摇摆摆坐回桌边。“我发到朋友圈里,提醒邱慈姐来看。‘今晚特别高兴,跟姐夫还有一个大帅哥、一个大美女一起看海、吃海鲜、喝酒!’好了,发出去了!”
吉普和西域业已一脸丧气,不知喵喵是有心还是无意,但影响总之已不可挽回,邱慈很快就会看到吉普、西域和白小七三人满脸惊诧尴尬的合照。酒精麻醉了喵喵的分寸感,她一把揽过白小七的肩膀:“美女,咱俩喝一个!”
“要喝就喝个痛快,一个哪够?我听说喵姐家是做生意的,做生意讲究六六大顺,咱们连干6杯,算是我对你招待我们的感谢……服务员,来12扎啤酒!”
“观海三号”叫酒,服务员岂敢怠慢,12扎啤酒整整齐齐码在桌上。白小七把手里的瓜子丢在桌上,轻盈地站起身来,脑后的筷子一抽,一头长卷发瀑布般倾泻而下,随着海风起舞摆荡,如一面黑色的锦缎旗帜。
如果最糟不过是分手,如果这分手还要有一个隆重不堪的仪式,那么在邱慈恼羞成怒的问罪电话到来之前,在吉普再一次因为被“抛弃”而歇斯底里之前,白小七只想痛痛快快地放肆一次。
白小七想,喵喵是地头蛇的女儿,她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被人敬三分,凡事总有人替她处理妥当。她不需要太聪明,不需要有事业心,在S市这种小地方,甚至不需要打扮自己,反正这张脸就是令牌,而追求她的本地青年大概早就一个接一个绕了S市狭窄短促的街道好几圈了。而从小到大,除了父母把白小七当做宝贝,所有的人脉关系,所有的哪怕再不起眼的成就,挣到的每一分钱,都是靠白小七自己搏出来的。
白小七不记得自己依赖过谁,就像不记得自己曾经拒绝过谁的依赖。
不就是喝酒吗——与薛立平在一起的几年里,白小七为了支撑他惨淡的事业,做过多少份兼职,自己也数不清了。一次为了一个短剧编剧的机会,被拉到城郊的会所陪一位名流吃饭被灌多了酒,回来的路上,那张电视新闻里常常见到的德高望重的面孔突然与她的脸逼得很近,油腻的手同时摸上了她的大腿……当年不过二十五六岁的白小七瞬间醒酒,断喝一声“停车”之后被扔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穿着高跟鞋走了几个小时的夜路才到家。
这样的委屈,她也从未向薛立平或任何人提起,只是任它慢慢消化掉,像那一夜磨出的满脚血泡,这种疼痛没必要展示给什么人看。离开了薛立平的白小七不再需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酒局饭局自然也少多了,但多年练出来的酒量和酒胆还在。
白小七几乎一口一扎,喝白开水也没有这么顺畅。她干一扎,喵喵便只能跟着干一扎,一开始尚能势均力敌,到第四扎,喵喵绷不住,一口酒呈喷射状扑出来。
“不行了不行了,美女,你太能喝了,我认输。”喵喵告饶。吉普手忙脚乱地抽纸巾递给她,让她擦擦淌了满衣襟的酒。就在这时候,吉普的电话响了。他眉头一紧,转身快步走远去接电话。
白小七还是坚持喝完了六杯扎啤。她把第六杯扎啤的空瓶子底朝上展示给喵喵看:“喵姐,谢谢你的招待。”说完,她气定神闲地坐下,除了脸色微红,没有太大变化。
喵喵彻底服气了。“美女你太牛了。”
吉普接完电话往回走了,一脸倒霉相越来越清晰。喵喵用眼神瞟瞟西域和白小七,问:“你们俩是一对儿吧?”
西域和白小七对看了一眼,都大笑起来——今天真是个拉郎配的好日子啊。
这一笑,让喵喵确证了自己的猜测:“我就说嘛!你们这郎才女貌的,还总在那儿含情脉脉地对望,肯定有事!哎我说帅哥,这美女可不是一般人,你可得努力啊!”
“嗯,我努力,我一定努力。”西域乐不可支。
吉普走到近前,铁青着脸说:“天儿不早了,我们得回去了,明天还得开一天车呢。”
“成啊。”喵喵爽快答应。“不过你们都喝酒了,不能开车了,我打电话叫人把你们送回去。”
回酒店的路上,酒劲上了头,白小七有点晕乎乎的。同坐在后座上的西域冲她竖起大拇指:“白编辑,我服了,以后绝不能跟你斗酒啊。”
白小七心想,这一场鸿门宴之后,回到熟悉的环境,她与吉普的孽缘也就画上了句号。随之而来的,是西域、邱慈、何欢、颜嫣、大切夫妻、老飚、喵喵……所有这些因吉普而相识的人,将都不再与她有关,这不由让她对他们生出聚散依依的复杂感怀来,甚至连上次在医院里因为叫了她“七姐”而被佳薇打趣的吉普的助理——开宇,如此交集甚少的人物,也有些舍不得了。
以后还会有机会一起喝酒吗?大概相见也难吧。
西域似乎懂了她的心思,轻声说:“以后亲戚朋友有需要做检查、住院的,给我打电话。”
她对西域报以恻然的一笑。真是到离别的时刻了,她想。
车刚刚在酒店门口停稳,吉普正与喵喵派来的司机寒暄得欢,他的电话又响了。这次他无处可逃,只得接起来,听筒里的声音撕破车厢里浓滞的酒气:“陈朗!你过分了吧,居然带她跟喵喵吃饭……”
白小七打开车门,一欠身跳下车。
白小七进了酒店房间就开始洗漱,力图把这几天在沙漠里积蓄的倦容冲刷干净。揉搓头发的时候,指尖有沙粒绵密的触感,让她想起在帐篷里拈着纸巾给吉普擦脸的那个夜晚。刚才她下车时,吉普和西域都没有跟上来,大概是她斗酒的气势震慑了两个男人,他们于是达成共识,要给她一晚上的清静了吧。她也的确需要这份难得的清静,以让自己能够适应即将到来的后会无期的离别。
酒精在浴室的蒸汽里又升腾了一些,白小七的头有点晕,重心稍稍偏移,腿碰在浴缸的边沿,一小块皮肤上微微的凉意和水汽缓慢地波荡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她一只手用浴巾仔细地擦拭身体,另一只手在镜子上飞快地一抹,并在这一抹镜面中端详着自己。浴巾轻柔地滑过皮肤,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屏住呼吸,听门外是否有吉普的动静。
吹干了头发,白小七从浴室走出来,从行李里拿出一片面膜做了。二十分钟的面膜时间里,门外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直到涂完了面霜,白小七才走到窗边拉好窗帘,关了灯,脱掉浴衣,在黑暗中抱紧****的自己,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敲门声把白小七震醒。她眯着眼睛起来,黑暗中摸不到灯的开关,跌撞了几下,打开了门。
吉普站在走廊的光影里。时光恍惚回到他被打的第二天,刚从派出所出来便去寻她的那个早上。门里仍是半梦半醒的白小七,门外仍是满脸倦容的吉普逆光站着,脸上有青紫的胡茬。
白小七两只眼睛几乎是紧闭着,呢喃了几声自己也听不懂的梦话,权当跟吉普打了招呼。
吉普向前一步,将她横抱在胸前,脚一勾把门踢上了,走到床边,将白小七稳稳放在床上。
“你傻呀,万一门口不是我怎么办?”吉普的手指搔着她的鼻子。
白小七左右摆着头,闪避着吉普恼人的手指,坚定着自己的睡意。“别闹……困死了……”
吉普在白小七额头上亲了一下,为她盖好被子。“睡吧。”
浴室门响,花洒的水声传过来。白小七不胜其扰地翻了个身。
这一夜安然过去,白小七再睁眼时,窗帘拉得很严,室内的光线使人无法判断时间。在床头没有找到手机,她便轻手轻脚下床,想去翻翻昨晚换下的衣裤的口袋。六扎啤酒的余毒浸得她一阵阵头疼,被小锤时不时凿一下似的。
白小七搭在椅子上的衣裤被吉普的牛仔裤盖住了,她刚扯了一把,便听到“嗵”的一声钝响。吉普的手机掉出了牛仔裤口袋,砸在了酒店的地毯上。
白小七捡起手机,解了锁,直接跳出了微信页面。
昨晚,邱慈将喵喵拍的照片粘贴过来,问吉普:陈朗,你已经什么都不顾了吗?
邱慈的留言很多很长,如泣如诉,如怨如怒,却没有等来吉普一句回答。白小七将聊天记录一路向下刷。
最后,邱慈说:陈朗,这么多年你在外面没老实过,但你从来没被一个女人弄成这样,你为了她这么对我,到底想干什么?
而吉普回了这样两句话: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拉倒。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她。
对话在此戛然而止,这就是昨晚逼宫到最后的结果。应该也就是在回复了这条微信之后,吉普才来敲了白小七房间的门。
同一时间,白小七已经睡得浑然忘我。她不知道邱慈正在跟吉普进行如此的艰难对话。那么邱慈收到吉普的回答后又做了什么呢?惊诧可能瞬间盖过了悲伤,因为吉普的答案大大超出了他与她既往争吵的底限。
白小七攥着吉普的手机,感到深深的罪过。作为一个妻子,邱慈并没有大不了的错处,她不过是在捍卫她的家。这个家好也罢,烂也罢,她不想丢了它,总是无可厚非的。
无论事情是如何一步步到今天,都必须结束了。
白小七回头看了一眼吉普。他在没有其他人干扰的大床上睡得很舒展,鼾声此起彼伏。
白小七去敲隔壁的门——刚刚洗漱的时候,她听到隔壁的响动,知道西域已经醒了。两人去吃了酒店的早餐,又到附近超市买了些吃喝,半是给吉普当早饭,半是作为返程路上的储备。
“咱们大概几点能到家?”回酒店的路上,白小七问西域。
“得半夜吧。”
“那你开车要辛苦啦。”
“我当然辛苦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像你们俩双宿双栖的。”西域这话乍听像是自怜,其实打趣白小七的成分还更多些。
“你怕什么呀,你心里不是有个人了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就是她在我心中的存在方式。’”白小七回敬他。
西域笑。“咱们俩赶紧回去吧,一会儿他醒了看见你不在,又要发疯。”
白小七想起吉普昨天的种种行状,也觉得无味:“你给他打个电话吧,让他在大堂等咱们,退了房咱们就出发。哦对了,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让他帮我拿下来。”
西域打完电话,跟白小七说:“他已经在大堂了。听口气应该没犯浑,难得。”
“明白的时候比谁都明白,犯起浑来也比谁都浑。”
两人进了酒店的院子,透过落地的玻璃窗,远远看见吉普坐在一堆行李中间,望眼欲穿地朝大门看过来,神情并不愠怒,只是焦虑凄惶。
西域说:“有些话其实我不该讲……”
“你已经讲了很多不该讲的了,这次又是什么?”白小七还是笑他。
“你跟他……要不要再……再努力一下?”
白小七第一次见西域这么吞吞吐吐,是自己也怕了那话里的意味吧。她半仰起头看着他:“努力什么?努力拆散一桩婚?努力让闹剧修成正果?李大夫,你没事吧。”
西域自嘲地笑笑:“你就当我没说过吧,我也是糊涂了。”
玻璃墙里,吉普的眼神如一束追光,始终跟随着白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