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房里只有佳薇一人与她冷若冰霜的面孔独处。
白小七一看见佳薇的神情就知道大事不好——三人进门，佳薇眼皮都没抬一下。王早不知道佳薇之前流产的孩子是刘培林的，小段更是个局外人，当下白小七什么都不能说。她打算先把这顿饭糊弄过去，回头再单独跟佳薇解释。所以她没跟佳薇坐在一起，而是挨着小段坐了。
王早张罗着把菜点了，又问大家喝不喝酒。白小七不喝，又替小段说也不喝，理由是要开车，其实她是怕一开了酒，这饭一时半会儿吃不完，万一佳薇酒后情绪失控，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对谁都不好。
“白总，不带你这么护着的，我看小段能喝点儿。再说你们不是开一个车来的吗？这样吧。你别喝了，我陪小段喝点儿，回头你开车就得了。”
小段没有推脱，温良地笑笑，任凭王早把他面前的杯子满上了。
自打白小七进屋，佳薇就没出过声，此时突然言语了：“给我满上。”
王早毕恭毕敬地给佳薇倒酒，白小七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最没心没肺的就属小段了，凑在白小七耳边说：“你这姐们儿挺漂亮啊。”
“你个小屁孩儿。姐们儿也是你叫的？这是你佳薇姐，这是你佳薇姐夫。”
一听这称呼，王早乐得合不拢嘴：“叫我早哥就行。”
佳薇似乎没有跟大家聊天的兴致，端起酒杯干了。“再倒。”
王早为难地看了一眼白小七。
白小七自知佳薇是冲她，但不得不出来解围。“佳薇，这么喝酒太伤身了，等菜上来咱们再慢慢喝。”
佳薇看也不看白小七一眼。“王早，满上。”
王早没辙，只好又把佳薇的酒杯满上。
连小段也看出不对，偷偷问白小七：“白姐，这俩人都谁啊？”
“女的是我大学同学，男的是我同事，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俩马上结婚了。”
“不是吧，我怎么觉得这气氛不像要结婚，倒像要离婚啊。”
“别胡说八道。”
“一会儿要有险情，我会救你的，别怕。”小段煞有介事。
“可是你今天没开摩托呀。”
“没事，咱好歹有一车，他俩只能腿儿着，说什么也撵不上咱啊！”
白小七被小段逗乐了。佳薇见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呦，这帅哥是谁啊？跟我们小七认识多久了？到哪一步了？看起来交情不浅啊，当着我们的面就咬耳根子了？”
“佳薇姐幸会，小姓段。”小段举杯欠身。
“哦，是段总。幸会，我先干为敬。”佳薇又干一杯。
小段端起酒杯正想跟着喝，佳薇示意他放下。“你随意，不用硬喝。段总在哪里发财啊？”
“自己开了个车行，修车改车，顺带卖卖摩托车。再有业余时间也骑骑摩托比个赛什么的，说好听点儿是个车手，说实在点儿就是个卖手腕子的。发财不敢当，混口饭吃。”
“段总说话实在，不像有些人当面说得好，背后捅刀子。为你这份实在，我再干一杯。”
白小七猜想，以小段的心气，应该总不想在喝酒上占女人的便宜的，欠下佳薇的这两杯酒，他终究要还。果然，小段又将酒杯举起来了。
“你车行有活儿，晚上说不定还得用车，我喝吧。”白小七截过小段的酒杯，一仰头干掉，满上，又干一杯。
果佳薇今天要闹，尽管冲着她白小七闹吧，甭让无辜的人受牵连。
“呦，我们小七的母性又泛滥了，鸡妈妈附体了。”佳薇说。
“对对对，小七人特好，对身边的人都特照顾。那真是，心中唯独没有自己。”王早摸不清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这顿饭的气氛如此古怪，只能努力而蹩脚地打圆场。
“可不是，从大学到现在，白小七一直罩着我；上了班，罩着我们王早。谈恋爱呢，又罩一个老男人，各种倒搭；好不容易跟老男人分了，遇见一看起来不需要她罩着的了，还是一骗子……”几杯酒喝下去，佳薇的脸红了，身体晃晃悠悠。
“佳薇你喝多了。”白小七已经听见明火点燃炸弹引信的声音了。
“我跟白姐是因为追尾认识的。我看见一条小狗过马路，急刹车，害得她车撞了，保险杠都晃了。她下车一看我是为了救狗，一点儿废话没说就愿意背全责……”
“哈，是这么回事啊，真是缘分！我说今儿怎么要往汽贸城跑呢，原来是去你那儿！”王早一脸恍然大悟。
“段总，我看你年纪不大，为人单纯，忍不住想劝你两句。这人啊，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有时候认识个十年八年都不一定能真的互相了解。你以为是最亲的、无话不谈的人，其实这不知道心里就瞒着什么话、什么事，把你当傻子一样耍，看你热闹呢。”
白小七看情势越来越不能控制，在桌下给小段发了条微信：“你出去给我打个电话，电话通了你什么都不用说，我说什么你也甭管。拨完电话你就回来坐着，然后咱俩就走。”
小段收到微信，转身出了包房。顶多半分钟，白小七的电话响了。
年轻人就是行动敏捷。白小七默默为小段点赞。
“喂，爸啊，我跟佳薇和王早在外头吃饭呢，怎么了？啊，什么，楼上漏水了？书房都泡了？给物业打电话了吗？那行，你别急啊，我马上回去！”
话音刚落，小段已经回来了。
“那什么，我家有点急事，楼上漏水了，挺严重的，老头老太太收拾不过来，我得马上回去……不好意思啊，改天我回请大家。小段，那……麻烦你再送送我？”
“成啊。”小段如兵士听到一声号令，啪地站起身。
“用不用我们也去帮着忙活忙活啊？”王早问。
“不用不用。佳薇喝多了，你陪陪她。”白小七赶紧推辞，一只手已经握住包房的门把手。
“白小七，这么老的手段你还好意思跟我玩儿呢？”
佳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佳薇你说什么呢？”王早扶住佳薇。
“王早，你就傻吧！人家白小七是什么人？人家心有七窍，既要爱情也要事业，既要名声也要赚钱，一切皆可抛。你我在人家心里算个屁啊！”
到底没能赶得及。
没等白小七出声，王早先绷不住了：“赵佳薇！你闹够了没有！小七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她受了多少苦，心里有没有你我这些朋友，谁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不知道你今天是怎么了，但不管是怎么了，你也不该说出这种话来！你平时跟我闹也就算了，我认了，我乐意，但人家小七不欠你的！”
王早的突然爆发，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哈哈哈哈哈……”佳薇居然大乐。“看我们家王早，就是单纯。我倒要问问你：你觉得你真的了解白小七？你对她无话不说，那她对你呢？”
白小七突然预感到佳薇要说什么。“佳薇！你住口！”
佳薇晃到白小七身前，眼睛对着白小七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有本事，现在就告诉王早，其实你早就知道姚蓓蓓为什么失踪了。”
“什么？”王早也盯着白小七。“小七，佳薇的话……是什么意思？”
白小七一只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几乎开始微微颤动——因为愤怒、悲恸还是失望，她说不清。
“我们走吧。”她对小段说。
入了秋，天气晴好，甚至是过于晴好了，尤其在没风的夜里，天很高很高，倒挂着月亮和星星，像许多探究的目光。坐在车里，白小七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个没完，小段找出一大包纸巾递给她。
“一会儿路上有报刊亭，你帮我买份晚报。”
“都哭成这样了还学知识学文化呢？”
“我都哭成这样了你就别贫了行吗？”
“我这不是想逗逗你吗。”
经过报刊亭，小段买了份晚报。白小七开了车里的灯，把报纸翻得唰唰作响。
“******，这儿呢。”白小七看到了那篇报道，居然占了不小的篇幅，上面居然有刘培林、白小七和徐正的照片，还链接了刘培林的画展和白小七的专栏的资料，贴心地添加了对徐正的采访，而徐正当然把这次节目说得气氛极其融洽，两位嘉宾相谈甚欢，一见如故……报道正文更是完全没提白小七对刘培林的发难和听众在电话里对白小七的提问，而是大大夸张了节目开头白小七对刘培林说的那几句寒暄之语，显得她对刘培林极其尊重，甚至崇拜。
报道登在佳薇负责的文化版上，她不可能看不到。
白小七想，说不准过了今夜，她便失去了两个最好的朋友，顺带连身边刚认识的小段这位小朋友也丢了。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她大概只能认命。她真是想不懂，离开薛立平的时候，她没认命；离开吉普的时候，她也没认命。可此刻，她真有点累了——命运安排如此种种，究竟是想告诉她什么？经历了这么多，到底有什么意义？
白小七哭着哭着也就脱了力，好像懒得哭了似的，收了声。
“你知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吗？”她问小段。
“知道啊，小时候背过。”
“那你说这天气也是不是太不懂事了，我都哭这样了，天还这么蓝，一个雨点都没有。”
“想看下雨啊？”
“嗯。”
白小七想起在沙漠那夜，她本来作势要跟他吵一架，结果被一场雨打断了情绪。也是在那一天，吉普讲述了关于他父亲和他家庭的故事，虽然那依然是一个谜，跟吉普这个人一样，一同消失了，与她再没一点关系。当然，吉普不是个客观意义上的好男人，甚至不是个好人，白小七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但在这个时刻，她是想念他的。
当一个人感觉一切都非常糟糕、自己更是糟糕透顶的时候，有个坚信他很好的人陪在身边，告诉他：甭管他们，你很好，你好极了，我就喜欢你这样，你最好一点都别变。
这当然很傻，很没逻辑，没意义，还可能很糟糕。但人心本来轻贱脆弱，没有比这种对话和陪伴更能让人心舒展了。
白小七想，如果吉普在，在这样的时刻，一定会跟她站在一起的。
“你知道吗，下大雨的时候，雨点打在天窗上，汇成水流。车开起来，水流往后走，你在车里看，大概像在水底看水，又像星星挂在天上，看着人间。”白小七说完这话，自己也笑自己：怎么睁着眼睛说起梦话来了？
小段没说什么，只是一路把车开得更快。
“你这是往哪儿开呢，回车行吗？”
“带你去看，雨打在天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