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七已经躲了小段一个星期了。
环路看雨之后,白小七开着修了一半的车回了家,从此再没有出现在车行。小段发过微信,她没回复;打电话,她也没接。
倒不是因为那个的吻而动了真气,而是白小七没法把小段当做一个有可能性的对象去考量。因为年龄的关系,她对他是存着成见的,她预先认为他必定是孩子气的、三分钟热度的、简单冲动的,连他对那个唐突的吻的抱歉,在她看来,也是年轻人的用力过猛。依着白小七的想法,小段对她这个“姐姐”投射的热情该会很快冷却,所以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给他足够散去热情的时间。
碰巧有个采访需要出差,白小七火速打点行装,并特意在微信朋友圈里po了在外的种种动态,以表示她对小段的避而不见事出有因,并不生硬。
在她po出那几条状态之后的晚上,小段发来微信:“在外地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有险情,请拨打英雄救美热线:×××××××××××。”那串数字是他的手机号。在这之后,又追加了一条白小七出差城市的天气预报。
在遥远的南方城市的酒店里,窗外下着雨,白小七正在整理资料,临街的窗子即使拉上窗帘,光线依然随着车流的往来明明暗暗。白小七很想回给小段:“敢情您还盼着我有险情啊?”或者“我这儿大雨哗哗的,您那什么天气预报啊,还好意思写晴。”
字打出来,删掉,再打,再删掉。
白小七很恨自己这样,因为如果小段正盯着微信页面,就会看到对方在输入文字的提示,却没有一个字。如果小段是个足够敏感的人,也会察觉白小七的纠结犹豫,欲迎还拒。
可是,像小段这样的男孩,何愁没人来爱?他真是没必要蹚浑水——白小七毫不客气地如此自我评:一滩浑水。她是个千疮百孔的人,有太多无法消化的傲慢和偏见,势必会带入今后的感情中,这对小段不公平,对今后任何一个与她走入一段新关系的男人都不公平。不过如果对方是个与白小七旗鼓相当的有过去的人,她或许能稍稍心安理得一些。
小段应该结识一个二十出头单纯可人的年轻姑娘,两个人轻装上阵,踏踏实实地相爱相杀,而不是跟白小七一起,从一开始就被动地背负她那些沉重的过去。
白小七这样想着,把自己和手机一起扔在了床上。头埋在枕头里,像是要把自己藏在世界的最角落里。然而,南方雨天湿漉漉的气息无孔不入,太轻易地唤醒了并不算久违的记忆:去看雨的晚上,大桥下,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衣服,湿漉漉的长睫毛,湿漉漉的吻。
出差回来第一天,白小七几次经过王早的工位都没见着人。中午在食堂吃饭,听同事聊天,才知道王早告了假,说是去拜见未来丈母娘了。又有人神神秘秘地说王早好像要跳槽。
“跳哪去?”
“据说要去晚报。”
“小七,你跟老王关系最好了,透露透露。”
“这事我真不知道。”白小七尴尬地笑笑。
“别闹了,你们俩天天在一块儿,你肯定知道……晚报现在效益好吗?”
白小七草草吃完了这顿饭,米饭嚼起来像是塑料,又涩又硬。
王早之前跟白小七说过要去佳薇家拜见岳父岳母,事不宜迟,所以请假也正常。以王早的资历,跳槽到晚报,也不是没有可能……白小七试图理性地分析收到的信息,最终却发现她的关心完全没有落点。无论王早去干什么了,他都没有跟她打招呼,他不需要她的建议,也不需要她的关心。他没有,佳薇也没有。他们就这样消失在白小七的生活之外,像未曾出现过。
以往的午休时间,如果没有班要加,王早都会来白小七的工位,俩人天南海北地扯一会儿闲淡。如今白小七却只能傻坐着,随便点开哪家视频网站,假装在关心新鲜资讯。
面前的座机突然响了,吓白小七一跳。她看一眼来电显示,是前台。
“小七,有人找,我安排她在小会议室等你了。”
“什么人啊?”
“应该是来做情感倾诉的。女的,三十多岁。问了姓名,没说。估计不想透露吧。”
“好,谢谢,我马上过去。”白小七做情感板块几年了,这样的来访者并不少。
小会议室的门虚掩着,一个个子不高的瘦女人站在窗口,背对着门。她的头发乱蓬蓬地束成一个毛躁的发髻,上身穿一件宽大的枣红色毛衣,下身是垮垮的牛仔裤,运动鞋。这身衣服说不上难看,只是草率邋遢。白小七猜想她可能失恋,可能失婚,或者遭遇了其他人生变故,因此暴瘦且无心购置合身的新衣裤。她的确具备一个情感倾诉者的特征。
白小七轻敲了一下门。“你好。”
那女人转过身来。
是邱慈。
白小七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知如何进退。
是谁说“总有最艰难的第一次”?这话实在不适用于当下的情境。第一次见面,白小七掏出钥匙开了吉普的家门,与邱慈正面交锋,虽然尴尬凶险,但毕竟当时两人都蒙在鼓里,可以说都是受害者,稍加斡旋,调和一点涵养,便不至于刀兵相向破口大骂。可之后的发展,白小七无疑是理亏的,她自知到底对邱慈不起。
邱慈当然有理由怨恨白小七,不然白小七不会在去沙漠的路途中接到那样的短信,也不会在徐正的节目上被邱慈隔空质问。白小七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几乎是半个公众人物,邱慈想追踪她的行踪,想来并不会很难。
白小七的脑袋像被人塞进一台破电风扇,嗡嗡嗡仓琅琅噼啪啪响个不停。
几分钟之后,邱慈会愤怒吗?会痛骂吗?会大哭吗?会撒泼打滚摔烂手边的所有东西吗?
如果不会,她来这里做什么?
一万句话堵在白小七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该说什么呢?“我跟陈朗已经彻底结束了,以后也不会再有联系,你可以放心”,“对不起,过去的事是我不对”,“请不要在这里闹,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说”……每一个选项都如此可耻可怜,白小七说不出口。
邱慈望着白小七,白小七也望着邱慈。没有言语,没有礼节性的微笑,没有“请坐”,她们的目光中包含着太复杂的情感,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杀伐决断,似都在这无声的凝视中生生灭灭了多少轮回了。
“坐吧。”到底是白小七先说话。她同时飞快地瞄了一眼会议桌上花瓶——要是邱慈突然发怒,保不齐自己就要被这个花瓶砸破了相。
邱慈没有答话,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来。白小七回身关了会议室的门,也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两个人之间正好隔着长圆形的会议桌一端的整个弧度,就一场交谈来说,有点远了。
但邱慈貌似并不介意,或者说,她根本无心介意这些。她两只手握着面前的纸杯,纸杯里盛着前台给她倒的白开水。她并没端起来喝,只是握着。本来做好必死准备的白小七看着邱慈微微抖动的双手,好奇几乎盖过了恐慌:邱慈为什么这么紧张?她有什么必要这么紧张?
白小七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会议桌上的花瓶,暗想用身体的哪个部位去挡,伤害可以降低到最小。
“我希望你可以帮帮陈朗。”邱慈抖了又抖,终于抖出一句话。
“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我跟他已经……”
“我知道!但是现在他有难,我真的不知道该找谁……”邱慈的声音抖得越发厉害,带着哭腔。
“他怎么了?”白小七不再关注花瓶了。“你说清楚一点,陈朗怎么了?”
邱慈的两行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砸在咖啡色的会议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