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男盗女娼(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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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颜嫣将叉子插在水果上,叉子柄像一把直立的尖刀。“谁跟你说我要跟他结婚的?”她的眼神充满疑问,不仅是对白小七,而是对所有人。

又上了一道菜,白小七把盘子冲颜嫣的方向推了推。“吃点儿,美容。”

颜嫣居然真的拔下叉子吃了一片菜叶,之后马上后悔受了操纵,恨不能当场吐出来。白小七猜想,以颜嫣的个性,恐怕无法堂而皇之说出“我根本没想跟陈朗结婚”这样的谎话,所以她此刻才这样心虚沉默。

“你不用猜疑其他人,结婚的事是我猜的。”白小七放下餐具,尽量把自己坐成郑重的姿态。“我跟陈朗分开有一阵了,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我跟他、跟你,都没有利害关系。今天我来,不全是代表他,更多是代表我自己来跟你说说话,毕竟你我有过交集。”

颜嫣没言语,大概关于白小七和吉普分开的事,她并不是全无耳闻。即便如此,只有白小七探一步,颜嫣才会跟着探一步,正因为没有多大胜算,颜嫣更不肯轻举妄动。

“我不说你也清楚,想跟一个人组建家庭,需要几个条件:他爱你,你爱他,他是个适合一起生活的人。陈朗符合哪条?”问完这句,白小七才想起先前匿名跟颜嫣聊QQ,蒙在鼓里的颜嫣便说过“我爱他,我想他也爱我”。当时两个女人都想不到有一天会在此对峙,重新将这个愚蠢的疑问摆在桌面上。

“嘁,他不爱我,难道爱你?”颜嫣依旧不接招。

“我跟他已经过去了,不重要了。”白小七知道自己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并非她刻意模糊概念,而是对吉普这个人,她有太多的理不清,所以当时分手也是一刀切断,简单粗暴。有些账不能算,有些人必须散,不需要问为什么。

“陈朗说你想见邱慈,所以今天我也算是替邱慈来的。你见过邱慈吗?”

“去他家确认他是不是骗了我的时候见过一面。不过当时陈朗在家,没说几句话就把她劝回屋了。”

“我前几天还见她了——这个事出了,她实在没办法,就来找我帮忙了。”

颜嫣的高眉毛又拱上去几分。邱慈向白小七求助这件事确实足够她震惊。

“我大概知道你对邱慈这个人的看法:你觉得她多余、没用、碍手碍脚,总之就是让人讨厌。你觉得她配不上陈太太的角色,应该主动让贤。你认为,如果你是陈太太,一定能更好地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不仅在家里,更在家外辅佐陈朗的生意。这样假以时日,陈朗一定会结结实实地爱上你,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何况我跟陈朗本来就有感情基础,如果没有邱慈,我们可能早就结婚了。”被看穿了心思,颜嫣有点不悦。

“对,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不过感情也是可以消失的。”白小七笑笑。

“那不一样。我知道自己要什么,陈朗以后也会知道的。”

“邱慈跟陈朗认识十几年了,当初结婚的时候也是有感情的。她一路陪他从无到有,没帮上什么忙,可也没嫌弃过他穷。她稳坐着陈太太的位置,即使后来有了你,有了我,有了别人,都看她不顺眼,可她依然是陈太太。她明明知道有你,有我,还有谁谁谁,还要把陈太太这个角色扮演下去,在朋友圈里晒烘焙,晒宠物,与陈朗相安无事……这些,你能做到吗?”

“人是会变的,陈朗不会一直这样。”

“这些话你不用说给我听,要你自己相信才行。”

“我相信啊。”颜嫣笑笑,笑里有女人的无赖,是成心不跟白小七继续聊了。她的两只手又开始转动桌上的玻璃杯,不再看白小七。窗外的城市夜色更深了,霓虹灯在杯子上折射着流丽的光。

“好吧,我的话说完了,现在转述陈朗让我带的话。”白小七看着颜嫣转动杯子的手,她知道那代表着一个女人的忐忑不定。是时候了。

“临来时,陈朗跟我说,无论你决定如何惩罚他、报复他,他都不会考虑跟你结婚。”

白小七尽量平和地说出这句话,虽然不管怎么措辞,听起来都是一样残忍。白小七尽量不去想这句话可能带给颜嫣的伤害——如果报复吉普的是她自己,讹婚的也是她自己……这让她从内到外打了个寒颤。

颜嫣停下了转动杯子的手,转脸去看窗外。白小七没盯着她看,也没再说什么。两道泪水从颜嫣的眼角滑下的时候,白小七也抑制着流泪的冲动。无奈之下,她也开始无声地转动手中的玻璃杯。玻璃杯的每个棱角都折射着不同的世界,它们扭曲变形,多姿多彩。

白小七知道,这场所谓的谈判已经结束了。其实从吉普被点醒,知道颜嫣的真正目的,并交代他的底限开始,成败已经没有悬念。一方已经破釜沉舟,一方却还心存侥幸,谈判社么的,只是一场无聊的口舌之争。如果吉普早知如此,白小七可能甚至不必走这一遭,横竖由着颜嫣去了。

不过白小七也不后悔走这一遭。颜嫣是一面镜子,它照给白小七看,倘若她继续执着,也会跌进相同境地。吉普是一个黑洞,而她和颜嫣唯一应该做的就是远离他。其他任何的举动,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白小七刚把一张纸巾递到颜嫣面前,她的电话就响了。

“是陈朗,让他上来吗?”

颜嫣婆娑着泪眼点头。

通话结束,白小七拿起外套准备离开:“他马上上来,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颜嫣擦擦眼角略花掉的妆,犹犹豫豫问出一句话:“白小七,你真的……放下了?”

吉普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大厅门口。白小七穿好外套:“嗯,我有爱人了。”

“你们过得好吗?”

“……会好的。”白小七呢喃一声。

吉普走到近前。“小七,你在附近等我一下,我一会儿送你回家。”

“不用,我自己走走。”

白小七向颜嫣点一下头,算作告别。吉普试图拉她的手,却只拉住衣袖的一角,她向前一挣,摆脱了。

白小七沿着街走了很久。路灯下,她穿了风衣的影子拖得很长,显得格外落寞。走了一阵,她才发现这是去往汽贸城的方向。

她掏出手机看看,没有动静,刷刷朋友圈,小段毫无音讯。走几步,又掏出来看看,放回去……手机快没电了,她终于站在车行的门口。

据说动物是循着气味找回家的,白小七说不清她是循着什么找到这儿来的。车行的工人还在干活,电焊呲出的火花有残忍短暂的美感,没人注意到白小七。她在门口逡巡了一会儿,到底没有勇气走进去,最后绕到车行的后身——墙上独有一扇小窗,通向小段的办公室。

窗帘拉着,看不到室内。窗子里没有灯光,没有声响。

白小七顺势倚在墙边报废的车架上,手臂挽上一条窄钢板支撑身体,锈迹蹭在风衣袖子和皮肤上。

段总,你就这么走了吗?

她哭起来,眼泪滚落在风衣上,变成颜色略深于左右的圆点,再晕染成一片片不规则的形状。上一次大哭被小段嘲笑难看,在他怀里,她曾天真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失态而失去这个男人的宠爱。

白小七想起刚才颜嫣的问话:你们过得好吗?

我不好,非常不好。段总,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吗?

手机因为电量低不断报警,白小七刚要关机,吉普的电话进来了:“小七,我跟颜嫣谈完了,你在哪?”

“汽贸城。”

白小七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么晚还在汽贸城,吉普也没有追问:“你在汽贸城正门等我,我去接你。”

吉普挂断电话的同时,手机自动关机,截断了白小七的拒绝。

“小七,颜嫣同意私了,接受物质赔偿。”送白小七回家的路上,吉普的声音里是尘埃落定的虚脱感。

“嗯。”白小七把头抵在车窗上。

“她要的数,我手里的不够……”

“一会儿找个提款机停车,我把你的钱转回去给你。”她太了解他——有时候,我们越是了解一个人,越无法离开他,有时候则相反。他说了开头,她就知道结尾,于是更是多一个字也懒得说。

白小七回答得太快,免去了吉普许多铺陈寒暄,这也好,也不好。男女交往的乐趣往往就在于一推一挡,太过简单直接,反而无味,何止没有风情,简直不算友好。吉普果真被白小七的爽快噎住了,没再说话。

车在一家24小时自助银行的门口停下。吉普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白小七,白小七进了银行,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把卡交还。“转完了。”

吉普接过来,没等说几句客气话,白小七把仪表台上白妈给的酱菜握在手里,又把脸扭向车窗了。

“小七,你怎么了?累了吧?”吉普试图把白小七的心神向他近前拽一拽。“钱都给颜嫣了,我也答应给总部写辞职信和推荐信,让开宇继任我的职位……我一夜之间变成无业游民穷光蛋了。”

“钱你还能赚回来。再说邱慈不会在乎的。”

“你在乎吗?”

“我不在乎。因为你我早就没关系了。”

“小七,你别说气话……你今天能帮我,证明……”

“我不是帮你,是帮邱慈,也是帮我自己——帮我自己赎罪。”

白小七的话太过冷酷,着实让吉普消化了一阵:“小七,给我三年,等我再攒下点儿钱,我先把邱慈安顿好,然后……你能等我吗?”

“不能。”白小七还是头抵在车窗上,不看他。

“两年。”

“陈朗,你我的问题不在时间。”

“小七,我无数次想过咱们在一起了,生一个健康的宝宝……很长时间了,你都是我的精神支柱,这段时间更是……”

“陈朗,”两道泪滚落在白小七的脸颊,这真是一个要将人摧毁的夜晚啊。“我做过体检,我可能不能生。”

吉普愣了好一阵。“不会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总会有办法的。无论怎样,我都愿意陪你一起……”

“我不愿意。陈朗,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愿意。”车奔驰在夜晚的环路上,正是小段骑着摩托车带白小七飞驰过的那一段路。大桥粗厚的桥墩一闪,跟关于小段的甜梦一样,与白小七倏忽间错过。

眼泪不可抑止,白小七自觉也快像颜嫣一样成为一尾涸泽中的鱼,她必须快点把话说完:“陈朗,我们不可能了。不可能,不是因为我等不了你,不是因为我可能无法生育,甚至不是因为邱慈……是因为即使在我们最好的时候,我也没办法全心全意地爱上你。”

“我可能爱过你的身体,爱过在一起的好时辰,但我你不具备值得被爱的人格。所以也可以说,我其实一直都恨你,就像颜嫣恨你,邱慈恨你……所有自以为爱你的人,都在用恨来表达她们的爱,我不想过这种生活。我宁可彻彻底底地忘记一切,也不想耗尽一辈子去恨谁。”

“我可以改。”吉普的声音颤抖着,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泪。

“改不改,都不要为了我,为了邱慈,为了你自己吧。”

在白小七家楼下,吉普停下车,似乎还想说什么,白小七堵住他的话头:“陈朗,别再找我了。以后,我们各自赎罪。”

她跳下车,才意识到酱菜瓶还在手里,于是返身把它规规矩矩地放在副驾驶座位上。她知道吉普一直看着她,但她并不与他对视。

“小七,以后有什么事我能帮上的,一定告诉我。”最后一个“我”字是飘着的,是男人嚎啕前的隐忍。

“我自己能搞定。”

已经走到楼道口,身后始终没有传来发动汽车的声音。白小七并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