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抱着小男孩进入内室,看到小男孩眼中依然满是乞求的神色。自己的这个宝贝疙瘩,生来就喜欢怪人怪谈,闻怪则喜,志趣太过异于常人。即使生在帝王家,有这等癖好的也绝无仅有。
想到这里,王爷有点于心不忍,就哄他说:“允儿,大大带你去看外公砌墙好不好?”
小男孩这才高兴起来,父子二人于是携手来到后花园的一处别院中。
一位布衣老者正在砌墙。那堵墙已经快有一人高了。
“外公,你这堵墙什么时候推倒啊?”
“快了,再有两三天时间,外公就够不着啦。那时候就可以推倒了重建喽。”
“外公,为什么你会够不着啊?你可以先砌一堵墙,再站在这堵墙上砌一堵更高的墙。这样,不就可以一直不用把砌好的墙推倒了吗?”
“就你的脑袋瓜子聪明。外公年纪大啦,这么高的墙是砌不动啦。”
“外公,今天来了三个怪人。我觉得他们是仙人!”
“哦,为什么他们是仙人?”
“因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很奇怪,一个人没有眼睛,一个人没有嘴巴,一个人没有耳朵,真奇怪。”
祖孙俩的谈话被王爷打断了。
“现在外面世道越来越乱了。先皇生了我们二十六个兄弟,除了早夭和病逝的,现在二十一人中只剩下了四个。京城里的三皇兄瘫痪在床,十四弟落发出家为僧,他们不争不抢,不问世事。十六弟因为守着边防重镇,手里握有实权,想必自保无虞。我虽然身体多病,早就外放出来,但难免会有人向太后进献谗言,诬陷我韬光养晦、图谋不轨之类。刚才那几个人告诉我,钦差已经在路上,要将允儿接到京都去。不知道他们所言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太后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王爷脸有忧容。
老者忙宽慰他:“吉人自有天相,情况也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京城离这里有千里之遥,眼下又是朝争愈演愈烈之际,估计他们一时半会也腾不出手来处理我们的事情。话说回来,即使大难临头,也未必就没有应对之法。”
小男孩说道:“外公有办法,外公有办法。外公砌一堵很高很高的墙,把我们都保护在里面,外面的人就进不来了。”
老者道:“他们会把墙推倒啊。”
小男孩说:“几十道墙叠在一处,外面一座墙最高,里面依次降低。我们在里面可以一级一级攀到最高的墙上。外面的人是不可能越过那道高墙的。外公你说是不是?”
王爷说:“我希望您能带允儿走,隐姓埋名。哪怕让他跟着您学砌墙,做个快乐的泥水匠、小木匠,也比做个担惊受怕的外放王爷强。”
老者道:“天潢贵胄,说什么也不会就此埋没荒山野岭的。你是多虑了。”
王爷说:“昨儿个我梦到了先皇。他把一枚玉斑戒指给了允儿,又扳着允儿的手指说,‘这根手指太细了,套不上;这根手指太细了,也套不上。’最后套在了允儿的大拇指上。我说:‘父皇,这是您的孙儿戴允常,您还没有见过。’先皇非常生气,大声斥责我:‘见没见过,不都是朕的皇孙吗?’说完,先皇就牵着允儿的手离开了。我在梦里急得大叫父皇父皇,可哪里还能见到他们的身影。原来是南柯一梦,醒来一时心绪难宁。又听说城里来了三个怪人,我就想请他们来,问一下他们,可有远近的消息。现下这个光景,我也不担心自身,横竖就是一死,算是为家国靖难了。我只是放心不下允儿。此前我就曾发誓,荣华富贵没有边,到头来也就是镜花水月,只希望允儿能如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成长生活,健康快乐些,知书达理些,人情世故些。钱财不在多,不捉襟见肘就行。名不在显贵,不遭遇横祸就行。”
“您不是一直说要回故乡颐养天年吗?您把允儿带走吧。”
小男孩一听又喜又愁,高兴的是他可以跟外祖父在一块,担忧的是他会因此离开父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相见。
正在这时,管家一路小跑着进了别院,告诉他们有懿旨到。
果然如那几个怪人所言,钦差大臣已在途中,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王爷以为一家人终于还是难逃噩运,急火攻心,眼前一发黑,软绵绵地垂倒在地。老者赶紧抱起王爷,给他深掐人中。一番手忙脚乱之后,王爷悠悠醒来,他紧紧握住老者的手,摇了摇,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后他挣扎着起身,去迎接懿旨了。
懿旨诏令戴允常即刻进宫陪伴懿驾,除了侍奉的仆人,亲人一律不得随行。
安顿好了钦差大臣一行,王爷急忙叫来了自己左近之人,商讨应对之策。
太后此举,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如果说是将戴允常作为人质扣押在京城,实在没有必要;换成是将十六王爷的世子人质于京,倒还更容易理解些。不过既然太后下诏如此,抗命只能速祸。可是将戴允常送入宫中,无疑是将年幼的他推入火坑。众人一时左右为难,都是满面愁容,哀叹连连。
王府晚上设宴款待钦差一行人,少不了随行上下都有一番打点。看到王爷等人强颜欢笑,钦差大臣于心不忍,就点拨了一下王爷:“世子此番入京,卑职以为,王爷无须太过担心。虽然天威难测,但太后最近凤体违和,病榻之上多有所虑。动荡时期或许即将告一段落。”
钦差大臣认为这是天大的一场富贵落下来,王爷应该笑得合不拢嘴才是。他没想到,王爷压根就不愿意让他的儿子去京城。
虽然诰命责令即刻启程,钦差大臣还是尽量宽限了数日,让王爷一家人可以多相守几天。
这种类似重温的天伦之乐被离别的哀愁笼罩着。
外放王爷没有谕旨是无法进京面圣的,私自离开自己的封地也是一项重罪。王爷仔细权衡之下,只能让外公冒充老仆,夹杂在随行下人中,照料戴允常一路的起居,以应付不测。
在舟车劳顿中,外公利用一切机会,和戴允常独处。
戴允常第一次出远门,对沿途所见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同时准备了一箩筐的问题问自己的外公:“为什么父王一再叮嘱我,只有在没有闲杂人等的时候,我才能喊你外公?”
外公说:“因为你这次是去见你的奶奶,她可能不希望你带着外公一起去见她。”
戴允常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我不是有奶奶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奶奶?”
外公说:“她是你的大奶奶。你要比对你的奶奶更尊敬她。”
戴允常又问:“那我到底有多少奶奶啊?”
外公说:“允儿的爷爷娶了很多老婆,按理说你都要喊她们奶奶。不过,目前你只要记住这个大奶奶就行。而且,你不能喊她大奶奶,或者是老太太,你要喊她太后。”
戴允常还是不理解,他想,不是说是奶奶吗,怎么又成太后了。很快他又冒出了一个问题:“外公,我们在这个奶奶家会待多久?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外公说:“如果允儿很听话,讨奶奶喜欢,她就会很快让我们回家。如果你惹她生气,她就不会让我们回家。”
戴允常吐了吐舌头:“我会很听话的。这个奶奶人很凶吗?为什么大家说起她来都很害怕,就好像我们府里的丫鬟仆人们说起父亲母亲一样?这么凶的奶奶家里肯定也不好玩。外公,我能一直跟你玩吗?”
外公说:“我不会离开允儿的。”
途中无事,一路行止都有驿站工作人员打点,很快就到了京城。
戴允常被宫中太监径直接进宫里,其他人原地待命。后来宫中太监又传下谕旨,戴允常得留宫中太后身边,一应生活起居都有宫女太监服侍,随行的仆从着令回归王府。
外公放心不下,打发一名仆人回去复命,自己和其他人等在京城找了个院子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五年。
五年里,外公不知道砌了多少道墙,又推翻了多少道墙,但是戴允常一星半点的消息都打听不到。
有一天,外公倒是等来了王爷的一封密函。
信中写道:“自允儿前往宫中,我们夫妇二人夙夜兴叹,忧思难忘,病体沉珂,欢颜不再。不意想接到密诏,太后懿旨,勒令我们夫妇饮鸩自尽。想来是立子去亲。若允儿果真被扶植做了皇帝,他在京城毫无根基,朝政格局又是勾心斗角,他置身风口浪尖,又如何自保?很容易成为朝争的牺牲品。我们去后,允儿在这世上就只有您一个亲人了。允儿就交付给您了。”
外公看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下定决心,哪怕将这把老骨头埋在京城,也要等到和外孙见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