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们发现,自从首相面见皇帝之后,和王德就像一根绳上串的蚂蚱一样。他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个负责传达皇帝的旨意,一个负责执行皇帝的旨意。他们一唱一和,里应外合,难免让人生出这样的怀疑:首相和宦官相互勾结,把持了朝政。
尤其是,皇帝经月不理朝政,避不露面,而能够有权面圣的人却只有首相与王德。此前对王德个人擅权的担心,现在变成了对王德和首相合谋的怀疑,而且显得更有说服力了。
有些心细的官员买通了内宫的耳目,却探查不到皇帝的一点音讯。所有的证据表明,皇帝要么已经不在宫内,要么就被囚禁在宫内一个秘密的场所,比如一口枯井内,甚至有可能已经暴毙,却被王德和首相压制住,秘不发丧。
有些胆大的官员甚至选择翻越宫墙,像狗一样在深宫内到处嗅闻,想要找出皇帝的下落。虽然暂时没有传出这些人与宫女们苟合的传闻,但大内“闲人免进”的禁条却不能这样继续被无视下去。
首相和王德还担心,万一皇帝的秘密被太多人发觉,会发生什么样的灾难性后果。有多少人会在没有排队参观的前提下认同皇帝的想法?他们会不会觉得皇帝是一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混混,或者是一个捣鼓神秘术的魔法学院的忠实信徒?他们会不会推翻皇帝,将他裸体游街示众、命丧在鬼头刀下?
一切都是可能的,民愤无可阻挡,不管是在秦朝初建期间的连绵阴雨中,还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轰隆枪炮声中。
为了加强戒备,首相与王德更换了明显渎职不作为的禁卫军首领,让首相的本家侄子接任。这一举动坐实了首相与王德勾结的罪名,首相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官员们最不能容忍的是,首相与一个宦官勾结,就好比是和魔鬼缔约,实在愧为人臣,是下作的、无耻的。
在这样的形势下,十六王叔登台亮相了。他贵为王叔,手握兵权,负有监国之责,自然应当出面扭转京城失察的风气,对皇帝的失政也有提醒指责的责任。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即使他提出的“清君侧,诛王德”的口号,包含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野心。
十六王叔发出了“檄文”,也就是通电天下,他要证明皇帝是生还是死,是耽于淫乐还是遭人挟持。如果皇帝还在,那么他就要皇帝勤政爱民,不要荒芜了朝政。如果皇帝不在了,那么就对不起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他就要从监国到摄政,从摄政到帝王了。
十六王叔的军队是帝国战力最强的铁血之师,即使各地有零星的勤王之师,在其铁蹄前也是一触即溃,根本无法阻挡十六王叔直指帝京的步伐。更多的人选择的是观望的态度,他们不在乎十六王叔是不是真的想造反做皇帝,他们只希望十六王叔的举动能逼得皇帝现身。
皇帝啊皇帝,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
都火烧屁股了,皇帝只要还活着,总要现身了吧。如果皇帝还掌控着局面,他应该现身告诉十六王叔,自家人有事好商量,不要整出这么大的动静;如果皇帝是被王德和首相监禁了,他们这个时候也要抬出皇帝,镇抚天下,才有足够的资本和十六王叔唱对台戏。
可惜都没有。
王德和首相对十六王叔起兵之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们依旧像往常那样,一个负责传达皇帝的旨意,一个负责具体落实下去。
不仅百官糊涂了,连十六王叔也很不解。叔叔来给侄子解围,或者说向侄子逼宫,总得要激起一些反应,行动才能够继续进行下去。十六王叔的感觉是,自己的一记重拳,好像打在了一个相扑运动员身上,对方浑然无觉。甚至更不如,就好像将一块千斤巨石扔下深渊,一点涟漪都没有出现,就好像一颗质量超级巨大的天体被黑洞悄无声息地吞噬。
十六王叔迷茫了。一个人的一生,总会有迷茫的时刻,不管是在青春期,还是在巨大的成功将要落到自己肩上的时刻。
更让十六王叔崩溃的是,当他包围了帝京,才发现这里已经是一座空城。生活的痕迹还在,但制造这些痕迹的人却都蒸发了。好像一次有条不紊的大逃亡,人们甚至有时间好好整理,除了实在没法带走的物件,其他所有东西都被席卷一空。
据说在大洪水之前,诺亚因为提前得到了上帝的指令,才有足够的时间制造方舟,并且将蒙恩的万物带上方舟避难。
十六王叔进入了皇宫,皇宫也是空空的,只有一个死了的王德。他的起居室里堆满了金银财宝,就在这些财宝上面,王德的尸体悬吊在大梁下,他悬梁自尽了。吊死鬼的死相都很难看。十六王叔看到王德伸出来的舌头和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王德保持了一个贪财者的形象,至死都对财物垂涎欲滴,眼睛里看到的也只有这些。
十六王叔占领了帝京,也如愿登上了帝位,但是他给自己制造了一个难题:他的侄子去哪里了,满城之人去哪里了?为什么偌大的京城只有王德一个死者?
他只能昭告天下,说王德与首相弄权,不仅谋害了皇帝,还做出了屠城的疯狂举动。他们杀死了城里的所有人,让他们殉葬。他们想要通过这样的举动,以便死后还能控制他们,奴役他们。
做了皇帝的十六王叔经常做噩梦,梦见宫内某面墙上突然开了一道门,自己的侄子带着一队披甲武士涌出,将自己斩杀之后,他们又循着那道门隐退了。十六王叔在梦中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死亡,看到自己的后人为自己操办后事,只是口不能言,无法告诉他们真相。醒来后,他大汗淋漓。
就像武则天相信猫和老鼠的梦境,十六王叔也坚信这样的事情必然发生。他的恐惧日甚一日,为了堵住消失的人出现的通道,他开始让人拆掉宫里一些可疑的墙,随后更是下令彻底铲平了皇宫,最后迁都了事,仍然为后人留下了一座空城。
一座空城目睹了他的前来,同样一座空城目睹了他的离去,期间只是完成了一次重复。
那座城池在时间长河中,经历了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过程。往事越千年,也许都不需要千年时光,它就会化为齑粉,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