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心里便有点不高兴了,他想家庭优越的刘影一定难以想象405图书馆里破破烂烂的图书。他们便不说话了,气氛有点尴尬,各自在书架旁翻书。一会儿两个女生嘀咕了几句,刘影便问陈诚是否知道通往学校的近路。陈诚看到电子表已经显示五点半了,便主动提出一起回校,结账买了两本陈旧的《瞭望》周刊,一本一元钱。两个女生并没买书,陈诚便庆幸不用冒充绅士替她们付钱了。他们出门刚走不久,另外一个女生便推脱有事先走了,还冲他俩谄笑了一下,刘影便气得跺了下脚。陈诚暗乐能和刘影一起走路。
他们走在潮湿阴暗的老城区的老巷子里,那些青砖黛瓦历经大半个世纪的风雨,丝毫不畏惧时间的摧残。这片老城就像随处可见的苔藓一样,不管外界发生了多么激烈的变革,仍然顽固地守卫着自己的领地。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了,那些深居简出的居民看上去和半个世纪前并无两样,住着半个世纪前的房子,用半个世纪前的葫芦瓢舀水。如果他们换上中山装,就是半个世纪前时髦的民国人了。
两个穿校服的学生像是穿入了沉睡着精灵的幽暗城堡,灵巧的双脚不时躲避开石板路上的水坑、腐烂变质的白菜叶、挂在裂缝墙壁上的香肠……
“呀!”刘影突然惊叫了一声,“这个石板是死人的墓碑!”
陈诚顺着她葱茎一样纤细白嫩的手指望去,看到一块光滑的石板上依稀刻着“先考刘氏”字样,便用脚蹭掉石板上的泥块,又分辨出落款上写着“咸丰六年十月”。他注意到旁边刘影的美丽双脚,印着碎花花纹的匡威帆布鞋浆洗得没有一点污渍,穿一双粉色的短袜,露出白皙如牛奶的脚踝,上面戴着红色的珠链。陈诚深深感叹这无与伦比的少女美。又注意到自己已经三个星期没洗的脏脏的回力帆布鞋,白色的鞋带已发黄发灰,正努力向黑色鞋面靠拢。甚至他的校服,在刘影洁净的校服的衬托下也显得黯淡无光。他便像个误入上流社会派对的下层贫民,惭愧得局促不安。但陈诚继承了点阿Q的本领:受到的侮辱越强烈,虚假的骄傲就越固执;别人越嫌恶他,他就越清高傲慢。所以他很快就心安理得了,带点轻蔑的嘲讽说:
“跟你一个姓呢,死了一百十年了。小心,踩上去会附身的。”
“啊。”刘影白了他一眼,“你平时那么严肃,私下里怎么就这么不正经。就算迷信是不科学的,也应该心存敬畏。”
陈诚便觉得这个貌若天仙的少女过早地接受了重复的说教,显示出与年龄和相貌不相符的成熟。他觉得像是经年累月的期待落空了一样产生了些许失落,但仍不改颜色,嬉皮笑脸地说道:
“我就是这副德行。你来过老城吗?”
“没有,第一次来这里。小时候住在外婆家,小学六年级时才搬到了新城。爸妈管得严,单独出门一会儿家里就来电话问个不停。”
“我倒好,没人管。”说完又是沉默,逐渐走到了铁路货站,陈诚打破了沉默,说:
“我每次回家都从这里坐火车。家在市东面矿区那里,也就是405。405你知道吗?我们新城以铁矿闻名,405就是专门生产钢铁的。这个火车站每天就有好几趟火车到405,我就搭那种运煤的货车回家,405子弟可以免费搭车。”
“这么棒!还能免费坐火车!你在405一定很开心了,一定有很多小伙伴!”
“哪有你想的那么好,405别看是个国企,并不像现在的银行、中石油、中国移动这么风光,那里一切都是破破烂烂的。譬如405的电影院,每晚都免费放电影,但年轻人根本都不去看的。环境也不好,河流早污染了,田地里根本没法种庄稼,地上落着一层煤灰铁屑。跟你说吧,我将来高考选大学一定要去外省,离405越远越好。”
“家家都有本男难念的经,每个人都有苦衷。我也想读个外地大学,但爸爸希望读省城的。”两个人又不说话了。穿过月台,跨过铁轨,来到一个叉路,陈诚又问:“你介意走庄稼地吗?可能有点泥泞,但走起来很有意思,能看到蔬菜和小麦。”
刘影表示欢迎,沿左边的小路走,道路越走越窄,就到了郊区的菜地。这里是菜农供应城市新鲜蔬菜的地方。西红柿刚结出乒乓球大小的果实,把枝叶也压弯了,不得不用细木桩支撑着,个别早熟的果实在青涩的果皮上涂上了一抹妖娆的红色;韭菜坚韧不拔地生长了一茬又一茬,新收割的菜茎流下了鲜绿的汁液,散发着中药草的味道。新芽从镰刀造成的伤口处又钻了出来,在清水的鼓励下蓄势待发;丝瓜则尽力争夺土地上的每一寸空间,它把绿叶铺满土地,用脆弱的弹簧状的青丝小手小心翼翼地探索周围的每一片空气。一旦碰到立着的竹竿就像章鱼的腕足一样牢牢缠住,以最快的速度沿着竹竿往上爬……
刘影看着生机勃勃的蔬菜显得特别开心,情不自禁地感慨:
“周末如果能在这里写生该有多好!”
陈诚却并没鼓励她的想法,自顾自地说:
“我有一个心愿,老了时希望能有座农场,农场里要有森林、溪流、果园、木头房子。可是我觉得找遍中国也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国家也不会允许私人拥有这么大的领地。”
“未来有什么变化谁又会知道呢?只要你努力争取过,即使得不到也不会留下遗憾。”
陈诚感激地看了她笑了笑,他从来没有和刘影离得这么近,从来没和她说过这么多话。她身上散发着的少女的体香与蔬菜的气味混在一起,让大自然也沾了光变得美丽。他们走到一道不到两米宽的水渠前,由于蔬菜用水的缘故,这里在春天、夏天、秋天总是流水潺潺,只有冬季会有短暂的干涸。他曾经沿着水渠顺流而上,弄明白了水渠的源头在梅河上游的一片水库。在平时一个人走的时候,他总是不假思索的一跃而过。
“你能跳过去吗?”
“不行,我肯定跳不过去的。”
刘影突然脸红了,耳朵也红的厉害。陈诚心里生出背她过河的念头,但看到她脸红,自知这不过是自取其辱的非分之想。他觉得她娇红了的脸在夕阳的照耀下妩媚极了。他觉得自己根本不会喜欢上刘影,只是惊叹于她那艺术品般难以复制的美。那种人世间少有的美让坟墓里的石头也会感动的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地产生与之交往的迫切心情。但是这种美又是纯洁无瑕的,任何一个试图占有这种美的男人最后只会适得其反地污染这种美。因为并不存在另外一种英俊、潇洒与之相匹配。所以如果你爱这种美,就应该远远地离开,默默地为之祈祷祝福。
他们便沿着水渠往上走,来到一座石桥边。陈诚又卖弄起来:
“这座石桥是建于一九四七年,看桥墩上的刻字,漂亮的隶书体繁体字。再看远处那道土丘,是二千多年的郑国国都的城墙。”
“你懂得真多呀。”
“哈哈,处处留心皆学问嘛。我也喜欢一个人到没人的地方到处转,学校周围都走遍了。你沿着城墙一直往东走,就会到梅河,那里有一片湿地。”
“呵呵,地理果然学得不错。我也很想一个人四处走走,但爸妈不愿意,自己也害怕。”
“女孩子家嘛,不像我们男生一样。其实那些城墙也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一些土堆,上面长着些杂草乱树。不过是能躲开人群,图个清静罢了。我知道有个去处,晚上一个人去呆上十分钟,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再听一曲《moon river》,妙极了。”
“什么地方?”
“学校西北角有三排民国时期的瓦房,以前是教师宿舍,后来改作仓库,现在废弃了,修了一道墙和外面隔开了,但从实验室后面可以绕过去。”
“啊?那个地方。不是据说死过很多人吗?”
“那都是人骗人的。我都摸遍了校园,只有那个角落是最安静的,只有晚上在那里呆过,才能体会到咱们学校的妙处。今晚带你去见识见识怎么样?”
“我才不去呢!光听你说就吓死人。”
“哈哈,笑话。都马上成年了,有什么好怕的。”
“呵呵。陈诚,我听说你不吃肉,对吗?”
“对,怎么啦?”
“那你吃鸡蛋,喝牛奶吗?”
“这个倒是吃的。”
“为什么?”
“我家里爷爷、爸爸、姑姑都是不吃的。我之前倒还是吃的,后来年轻时走了弯路,突然醒悟后就吃不下肉类,一看见肉类就像看到自己的污点一样,不愿自己再错下去,就不吃肉了。”
“呵呵,你说话真搞笑,搞得你像已经不年轻一样,学习这么好,怎么会有污点。不过,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共同点,我也不吃鱼肉。”
“你是为什么呢?”
“我妈妈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我不吃肉是受了她的影响。有时候也挺想吃块肉的,但下不了决心,也没有勇气,害怕一旦吃下去自己坚持这么多年吃素的努力就白费了。”
“怪不得这么漂亮,原来是不食人家烟火,仙女下凡啊。”
“不许乱说。陈诚,你一直养了只乌龟对吗?”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那么优秀,到处都流传着你的传说呀!”
“你比我还优秀,你的传说怎么就不泛滥。”
“哼”,刘影白他一眼,“是你不注意罢了。”
晚上班里组织观看的鸡汤电影是《天堂电影院》,班里照例感动得一塌糊涂。陈诚不需要艾弗多的忠告就知道要尽快离开405,当艾弗多留给多多的胶片播放出一张张吻戏时,陈诚深感生命的意义不过在于始终能够始终守卫住自己的小小梦想。九点钟下课后,他写了十分钟日记,收拾完课桌后教室里仍然留着一半人,却不见了刘影。
他便怅然地去学校超市买了个冰淇淋、茶叶蛋以及准备喂野猫的面包,边走路边吃。等他穿过梧桐林抄近路来到实验楼前时却发现有人已等在那里。虽然离得尚远,模糊的灯光和惨淡的月光下只能分辨出是个娇小的身影,但陈诚却不容置疑地认为是刘影。即使蒙上眼,他也相信自己能够凭借深深印记在大脑里的印象准确地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
走进之后果然是刘影,她回头确认了一下是否是陈诚,然后和他走在了一起。走了几步才说: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是否如你所说的那样,是校园最美妙的地方。你不要乱想。”
陈诚感到好笑,不用多想便把刚刚才的话当作女孩子家欲盖弥彰的掩饰。他似乎听到了刘影小心的呼吸声,听到了她心脏加速跳动的声音,感觉到了她细细的脚步声。他故弄玄虚,小声说:
“待会进去不要大惊小怪,小心打扰了先人的神灵。”
她又气又恼,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诚,停一下。你有没有听见什么东西在叫,凄惨的叫声。”
陈诚知道那是流浪猫求食的叫声,但他故意装作不知道,说:
“没有啊。完全听不到,不要害怕,心诚则灵。”
刘影真的害怕了,她已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反驳陈诚,往前一步走在了陈诚右边。
他们刚来到第一幢瓦房前,一群里瞪着凶恶光芒的怪兽就窜到了跟前,冲他们龇牙咧嘴。刘影一下子吓得叫了出来,拉紧了陈诚胳膊。陈诚达到了目的,却又有点不知所措,便小心安慰她说:
“不要怕,是猫咪。我们拿面包喂它们。”
刘影还是不肯松手,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陈诚把面包扔到了地上,那群野猫便停止了嚎叫,扑上来抢夺面包。当她耳朵里鬼魂一样凄惨的叫声停止了以后,她便意识到自己不该失态地随便拉住一个并不熟识的男生,松了手,心里的恼怒暂时驱走了恐惧。她四下环顾周围的环境,黑漆漆地瓦房里像有无数只贪婪的眼睛盯着她,恐惧的巨浪再次把她打入海底,她重新拉紧陈诚,嘴里大喊:
“鬼!鬼!穿着白衣服!长头发!吐着舌头!眼里流着血!”
陈诚并不相信鬼神,但看到刘影浑身颤抖,小脸因为恐惧而扭曲。他没看见鬼,却因为刘影的失态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他并不害怕龟,却想起体弱的女人被冤鬼附身的传说,他害怕刘影出什么变故,便拉紧刘影胳膊,大喊一声:“跑!”两个人便沿着原路飞快往回跑,直到跑到有灯光、有同学在跑步的操场上才停下来。他看着脸上带着泪痕、肤色苍白的刘影,狼狈极了,不知道该怎么说,半天挤出来一句话:
“刘影,今夜你可真漂亮!”
刘影冷冷地看着他,说: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些猫。变态!”
陈诚沉默了,希望刘影能扇他两个巴掌或给他两拳踹他两脚。她却只是恨恨地盯着他,然后恨恨地走了。凄美的背影令陈诚想起了《倩女幽魂》里的聂小倩。
一连几天陈诚都魂不守舍,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关切过刘影,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深深的自责。在课堂上,在下课时,在班级集体跑步时,在食堂里,陈诚总是有意无意地试图捕捉刘影的身影、声音、体味。有时他们目光相对时,陈诚便试图从她秋水般的眼神中解读出什么东西,却只有冰冷、陌生、漠然,每次都让陈诚败下阵来,夺路而逃。他忘了给乌龟换水喂食,晚自习后也不敢再去民国古屋那里,就寝后躲在床上听了一遍又一遍《moon river》,默诵了一遍又一遍《青春》、《在葛底斯堡的演说》,却仍然睡不着觉。
放暑假前的晚上,陈诚再也忍受不了无休无止的自责和失眠的痛苦,便鼓起勇气等在刘影回宿舍的必经之路上。刘影和两个同伴从他身旁走过,他却注意到刘影的神情里并无半点变化。她像冷美人漠视小丑一样漠视他的存在,令他难受得如鲠在喉,说不出话。走过二十米后,她回头望了下陈诚,发现他仍然沮丧地站在那里,便款款走过来,说:
“陈诚,那天是我不对,怪我太胆小了。”
“你是不会犯错的,都怪我不对。”
“你说过你身上有过很多污点,能说下最严重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