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瓶子里的乌龟(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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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405(2)

陈莉莉留了一头长发,明眸皓齿,是班里的美人。陈诚从来没有想到405会有这样的美女。他苦苦思索,得出了答案:陈莉莉之所以样光采照人,是因为父母一个是黑龙江人,一个是云南人,都远离405。陈莉莉不仅长得漂亮,家境优越,学习也好,是班里的文艺委员。虽然他们在一个班里学了半年,但两人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搬到新家后,陈莉莉就来拜访了。她夸奖陈诚厉害,学习成绩从倒数第一进步到了前二十名。又说以后上学可以作伴了。陈诚不吭声,妈妈又骂他嘴笨。

陈诚不愿和陈莉莉一起上学。他们走过一次,和她走在一起,陈诚老感觉被一条柔韧的绿藤捆着手脚,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不知道是自卑,还是自闭。后来,他便躲开陈莉莉,绕远路自己走。

有一次,下课后,陈诚去开水房接开水,不小心被热水烫伤了手。整个手都红肿了,很痛。校医帮他打了盆凉水,放进去一茶缸冰块,让他把手浸在里面。冰水让他感觉舒服多了。看着红肿的右手,他想起那群被他烫死的蚂蚁,想起养猪厂的肥猪蹄。突然之间,捆着手脚的绿藤绷断了,手脚的筋骨快活地咔咔直响。他感到一种赎罪后的轻松和愉悦。那天陈莉莉帮他拎书包,送他回家。

从此,他们便结伴上学了。

这一年陈诚12岁,公元2002年,在405小学读六年级。这一年不管世界上发生了什么,都与陈诚没什么关联。在这个由各种405构成的小社会里,陈诚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外面也没人把他惦记。这一年,他的个子像电视里的经济数据一样突飞猛进,长到了170。头发又黑又浓,硬得像钢丝,淡淡的两条剑眉,像要刻意表现出男子汉的气概,却因为稀疏而稍显底气不足。鼻子很直很挺,但不像北欧人的鼻子那样傲慢得要脱离脸,显示出一种中国式的内敛、中庸、不露锋芒。眉骨下藏着一双细小的丹凤眼,这双小眼不是生意人式的狡黠,而是无精打采的、干涩的、半睁半闭之间的,像是刚出生的羔羊还未开眼一样。脸上的骨骼像是挣脱了桎梏,撑起了脸部的轮廓,显示出少年老成的样子。这是一张无论如何也不会令陈诚满意的脸,他那尚不成熟的审美观很讨厌自己这张毫无生气、毫无特点的脸。

这一年陈诚开始频繁照镜子了。起因是读了本不知名的小说,毫无情节文笔可言,却充满了挑逗的性描:“我叫陈玉美,玉体横陈的陈,乳白如玉的玉,性感美腿的美”;“他的舌头卷起她的乳头,妄想吸出乳汁似的毫不气馁”;“她洁白的小手拂过他坚挺的胡须、坚挺的喉结、坚挺的乳头,停在坚挺的阴茎上套弄起来”;“她的大腿仿佛象牙一样洁白无瑕,只在根部长了片茂密的黑森林,又从中流淌出一道清净、散发诱人香味的小河”……每当读到这,陈诚便禁不住耳朵发烫,呼吸急促,喉咙咽下口水,阴茎也要充血硬起来。这时他便会发几分钟呆,突然合紧书,四下查看有无人发觉,然后藏好书,找面镜子端详自己。

有天晚上,陈诚在镜子上端详自己的时候有了惊人的发现:嘴角上冒出了数根胡须。其实也算不上胡须,而是介于汗毛和胡须之间的。汗毛是黄的、软的、细的、低着头的,胡须是黑的、硬的、粗的、昂着头的。嘴角的几根毛既不是汗毛又不像胡须,似乎是灰的、有韧性的、低着头又抬着眼的。这明显是胡须大军的侦察兵、尖刀班了。想到这,陈诚简直高兴坏了。他侧过脸,似乎看到了侧脸上的茸毛像雨后的春笋变粗、变密、变长;昂起头,似乎看到喉结像小山峰似的突了出来,喉咙也不自觉哼起小曲来,四肢也颤抖起来,简直要手舞足蹈起来。

晚上睡觉时,他看着墙壁上的电影画报。是当时流行的古惑仔,郑伊健拿着把砍刀,露出强壮的肌肉。这本是哥哥的房间,但他在长期不在家,就给陈诚住了。陈诚觉得郑伊健一改往日的冷酷,仿佛在召唤他加入帮派。今晚他有点兴奋,不时拿过镜子端详嘴角的几根小胡子。铺床时,他格外细心,却在粉色的床单上发现了一根阴毛,是哥哥的。

“真是个邋遢的家伙!”

可是这根阴毛不仅不知羞耻,还骄傲的、挑衅性的抬着头,身子打了个圈似乎还要站起来。这反而使陈诚自惭形秽了,令他想起自己那童男似的、光秃秃的阴茎。这才恬不知耻啊,也不多长点毛遮遮丑。陈诚生气了,拿张卫生纸捏起阴毛扔进垃圾筒,迅速拉过被子,气呼呼地脱鞋脱衣,准备睡觉。可他还是禁不住好奇心,褪下内裤,查看自己的阴茎。这时他清清楚楚看到阴茎根部长起了七八根纤细柔软的阴毛。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闭上眼再睁开,确定这是实实在在的几个阴毛。“太棒了!”他禁不住喊出来。“什么?”“没……没什么。妈,我睡了,晚安!”陈诚惶恐的灭灯,并钻进被窝。兴奋还是充满了头脑,黑暗里他用右手找到那几根阴毛,小心翼翼地拽了一下,生怕一不小心拽掉了,感到皮肤上一丝轻微的疼痛。虽然只有大概一厘米长,可是确认无疑就是阴毛了。陈诚很高兴,好像自己真成了个大人。

夜里,他做了个奇怪的梦,醒来时还记得一清二楚。在梦里他成了个楚霸王项羽式的人物,满脸胡须,阴茎足有一尺长,穿一副黄金盔甲,拿一柄银光闪闪的大刀。身高足有两米,骑的马至少有一层楼高,每次骑马,他只需轻轻一跃。手下有两批人,每次都是他走在最前面。紧跟着一批骑兵,骑兵们都拿大刀,背一挽弓,但骑的马要比他矮一大截。再一批是步兵,穿黑色的军服,戴露脸的头盔,和骑兵一样不着盔甲,左手执盾牌,右手拿短刀。陈诚从来不回头看自己的部属,只在论功行赏时象征性的回下头,表示对属下的赞赏。他从来指挥正确,敌军往往遭到全歼,而己方则无一受损。有时,他偷偷回眸一下,看到自己浩浩荡荡的大军像蝼蚁一样节奏整齐地跟随着他……

早晨吃饭时,按照惯例,由陈诚先把饭菜端给客厅里供着的观音、财神、灶神、玉皇大帝等各种乱七八糟的神像。往前陈诚总是一百个不情愿,仿佛是向封建迷信低头,遇到什么节气还要铺坐垫磕头。这次陈诚倒是开心的、主动的,还趁妈妈不注意朝神像们做了个鬼脸。

七点三十分,陈莉莉在门外喊陈诚一起上学。自从陈诚手被开水烫过,他们便成了好伙伴。不仅如此,陈诚的性格也变得开朗,能和大家玩到一起了。

可是这次陈诚却不愿意和陈莉莉一起去上学了。学校里同学们老是拿他们两个开玩笑。那个年代里,男生和女生是两个旗帜鲜明的阵营。他们虽然内心渴望和异性交往,却都很矜持,不愿付出行动,更不愿给人说闲话。如果某个男生和某个女生走得近,那就是背叛各自的阵营了。当班级需要集体活动时,就需要少先队长、班长、学习委员、文艺委员之类的骨干出面协调。陈莉莉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兼文艺委员,陈诚却什么也不是。一方面他学习只是中等偏上,且并未显露出体育、文艺等特殊才能,又无领袖气质,只是个少先队员罢了。后来因为表姐是学校教师的缘故,说情让他进了学校的横笛、作文兴趣小组。陈诚一直觉得自己不如陈莉莉,虽然男女生不具备可比性,但比起哥哥来,他也是有些自卑的。可是,今天,有了胡须和阴毛打气,他却不自卑了,回陈莉莉说:

“我肚子疼要先上厕所,你先走吧!”

“哈哈,昨晚吃什么好吃的了。我在外面等你,等你五分钟哦。”

倒是妈妈一如既往的好客,喊陈莉莉进门,塞给她两个茶叶蛋。这种茶叶蛋是给陈诚准备的,预备上午吃。她觉得这是陈诚长高的秘诀。

陈诚知道是躲不过了,但还是进卫生间躲了几分钟,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上学路上,虽然陈莉莉一如既往说个不停,但陈诚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反驳争论了。他心不在焉地听着,鼓足了勇气,说:

“陈莉莉,以后我想一个人上学。”

他偷偷瞄一眼陈莉莉,看见她突然停住嘴巴,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眼睛似乎在快速地打转,脑筋似乎在快速转圈,像是课堂上回答口算算术题。

“陈诚你个坏蛋又在骗我对不对?是不是要借钱?还是那群混账男生又笑话你了?”

“不是,我只是想一个人上学。”

陈诚郑重地说,分明看见陈莉莉涨红了脸,眼睛也湿润了。他一下子惶恐了,乱了手脚,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这时他瞥见语文老师在他们后面一百米外朝他们走过来,突然想起昨天兴奋过度语文作业还未写,不由自主说:

“哈哈!陈莉莉我骗你的!我们快去学校,我要借一下你的语文作业。”

“混蛋”。陈莉莉破涕为笑了,刚才还噙在眼里的泪水又回流进去。她举起小拳要打陈诚,陈诚撒腿就跑。

上午最后一节是数学周考。那时候即使是小学,测试也很普遍,每周一次例行考试。虽不重要,却是要家长过目签字的。陈诚总是先做题目,在最后交卷时再写上自己的名字。他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这是有文化的爷爷起的。“陈”这个姓虽然不可选择,却是历史悠久的,是周武王姬发亲自封赏王公贵族时流传下来的,代表了传统和尊贵。至于“诚”这个名就更令人喜欢了,听到“诚”字就仿佛听到了诚实、真诚、虔诚、诚意、质朴、低调、内涵。“陈诚”这两个字结合起来,读起来十分上口,节奏鲜明,掷地有声,引人注意,仅凭名字就能感受一个低调、不显山不露水的贵族少年。再者,陈诚也是前朝一名将军的名字。取这个名字是再恰当不过了,至少在取名上,前朝的将军和他心有灵犀,是平等的、不分宾主先后的。

陈诚一上午都心不在焉,数学测试时也不例外。他老是想昨晚的事,想昨晚那个奇怪的梦。左手在嘴角摸来摸去,生怕那几根胡须突然消失。他把卷子往上推了一点,在光滑的课桌上像照镜子那样看自己,试图再发掘出点新发现。这时脑袋挨了一下,把陈诚吓一跳,回头看是老师,赶紧开始做卷子。但脑袋实在是太活跃,做完选择判断题就无心考试了。考试结束铃响,老师提醒大家写名字。陈诚发现还有60分的题目没做,出了一身冷汗,也无可奈何,只好在名字栏上签名。鬼使神差地,他写了“阴茎”两字,定睛一看,吓了一跳,赶紧划掉,却又写了“睾丸”两字。他似乎满意了,回过神,简直要扇自己嘴巴了。这时老师过来收卷子了,已经来不及改名字了。

数学老师是个未婚的,刚毕业两年的女大学生,身材很好,穿着规矩,脸蛋清秀,还夹杂着些羞涩和妩媚。据说以前极爱打扮,每天上下午要换套衣服,甚至一天有好几种化妆风格。只是明年春天要结婚,才懈怠了爱美的心。

老师收了卷子,看到大片的空白,像是国画里的留白,无声胜有声,等着审卷人想象,又像个小鬼冲她龇牙咧嘴。她生气了,瞪了陈诚一眼,准备当场批评他一番,眼光却落在了名字栏上,甚至闭了眼重新定焦。她张开嘴,吃惊极了,继而涨红了脸,双手气得发抖,像遭受了莫大的侮辱,气冲冲地大步离开了教室,甩出一句话:“班长把卷子收起来交我办公室,下课!”

陈诚闹了这么一个大笑话,丢尽了脸面。事后他把名字栏完全涂上了墨,28分的成绩也不敢拿回家,请陈莉莉模仿大人的笔迹签了名字。于是他再也不提一个人上学了,也不好意思再对着镜子欣赏自己了。他早睡早起,上课认真,考试态度端正,做作业笔迹工整。期中考试时,他考了班级第四名,第一次被评上了“三好学生”,让爸妈高兴了好一段时间。

学校组织秋游是十月份,去了离校十里外的405水库。陈诚和几个小伙伴偷偷溜到当地的渔民家吃螃蟹。他看中了一只新捉的小乌龟,只有可乐瓶身大小,花了3元钱买了下来。那是一只土黄色的,和当地土壤颜色相似的小乌龟,有些丑陋。陈诚却分外喜欢,回家找了个大罐头瓶子洗干净后作为乌龟的巢穴,并点缀了些石子和沉木。小乌龟老是把头缩到壳内,趁人不注意时围着瓶子乱爬。

校园内的杨树落光了落叶,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厚厚的灰云压得空气也显得沉滞。偶尔出太阳的日子里,阳光黯淡的像是五十岁的守寡妇女,无精打采的混日子。大地冻得坚硬,踩上去硬邦邦的。

北方的冬天来了。

下午听课是愉悦的,有一种下课铃响就解脱回家的美好期待。四点钟时,传达室的大爷迈着大步来到教室,把陈诚叫出来,说:

“刚接到电话,你爷爷快不行了,赶紧回家看看吧。”

陈诚脑袋嗡地一响,撒腿就往爷爷家跑。爷爷家离学校有1公里,在这短短的路途中,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关于爷爷的形象。

爷爷总是戴一副厚厚的近视镜,烟不离身,穿一身中山装,身材清瘦,给人种儒雅的感觉。烟瘾很重,肺也收到了影响,即便咳嗽的再厉害,也不妨碍他拿出那柄心爱的旧式雕花紫木烟斗,从烟袋里摸出一撮上好的烟叶,划根火柴,再深深地吸一口,闭上眼睛,优雅地吐个烟圈。据说他年轻时学的是铁路,但藏书里却找不到关于铁路的影子,大多是旧小说和港台的武侠小说。他是个坚定的素食主义者,但也有例外,对鱼虾情有独钟。心情好的时候会先抽一袋烟,然后再喝杯茶,铺一层乡下的劣纸练练书法。如果哪天心情亢奋了,还会穿上年轻时的长袍,精心研墨,画上一幅国画。他总把自己关在老屋里,像个不折不扣的旧人,与现代社会的联系就是人民日报和本地的晚报,却很少作评论。这种联系像是蛛网似的藕断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