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在光未末不真实的世界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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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记忆虫洞

搬到画室培训班的宿舍时,薛定谔和袁舟律为我送行,我想选择一次不一样的十七岁对我来说不是件坏事。双人寝室里空荡荡的,贴着两边墙壁各摆着一张单人床,中间是张桌子,桌子下面七零八落地堆着几张小板凳,寝室整体来说并不比学校里的好多少,但看上去还算干净整洁。在画室下面随便找了一家面馆,我们三个一人要了一份炸酱面,让我震惊的是袁舟律吃面的品味,他加了整整一锅铲分量的炸酱进去,却丝毫感觉不到齁咸。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画室奋斗生涯,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今年就不大可能会再碰上聂玛佳这等人物,应该也会好过一些吧。

下午我提前从寝室楼赶到画室收拾东西,画室里还没有几个人,下午是画水粉静物的时间,把画架支起来,水粉纸裱好,在颜料盒的每一个格子里填满各种颜色,将刷子扔进水桶,到水管处接好了清水。在我提着水桶回到自己位置上的时候,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窗边的一个角落,顿时身体失去平衡,向左边倾斜了一下,水从桶里飞溅出去了三分之一,画笔也撒了一地,我重新站稳,顾不上洒出去的水,只是愣愣地轻呼着:“好美!”。让我惊叹“好美”的是一个女生,她站在窗边角落的位置上,正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画板,光线从窗口照射进来,把她侧脸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长至腰际的黑发随着身体轻微的动作轻轻摆动,一时间我想不到什么恰当的比喻来形容。似乎是听到响动,女生转过头来看我,我正狼狈地蹲在地上捡着散落一地的画笔。“你是新来的吧,以前没有见过。”她走了过来,由于逆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一身素色的棉麻衣裙似乎有种淡淡的香味。她干净利落地帮我捡起所有画笔,然后把地上的水用海面吸干净,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就完成了。“我叫苏幕遮。你呢?”她忽然抬起头来,我看到了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像她的名字一样有一种神秘的古典美,此刻从天窗泻下来的正午的阳光将她的面孔照得透亮,细羽一样的睫毛在她脸上投下瑰丽的阴影。“光未末。”我小声回答。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纠结在调色盘绚烂的泥沼中,我对调色这项技术实在是很苦手,那颜色调出来不是脏的就是焦的。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被我暗地里叫做“豺狼”和“虎豹”的两个老师分别帮我改了一次画,但由于两人风格实在不能契合,所以我的第一张水粉就这样变成了满含怨念的废纸。下课后我独自回到寝室泡了一包老坛酸菜泡面,就算是吃过了晚饭,然而就在我手忙脚乱捣鼓热水壶的时候,有人轻轻推门走了进来,我回头一看,是苏幕遮。“好巧。”我尴尬地笑了笑。“是室友啊。”苏幕遮也笑了,她笑起来更是好看。晚上是速写课,这意味着我面临一个挑战,那就是削炭笔。要知道我使用美工刀铅笔都削得很艰辛,每次削出来的铅笔都被老师评价为像狗啃了一样,更别说比玻璃还脆弱的炭笔了,那真是削一截断一截,断到你肉疼。看我拿着美工刀迟迟不下刀,苏幕遮捋了捋头发走过来,拿过我的美工刀和软炭笔,手起刀落,炭笔的碎屑像飞雪一般萧萧落下,接着软炭笔露出一截堪比宝剑的锋芒,光可鉴人,锋利异常。我不禁振臂惊呼:“好剑啊!真是把好剑!”“多练练就好了,我一开始削笔也是惨不忍睹。”苏幕遮将削好的软炭笔递给我,回去收拾自己的画具了。我看到她的笔袋里铅笔按照从H到B的软硬型号依次整齐排列着,炭笔也分类排好,每一支笔都削得比针尖还锋利漂亮,水粉刷按大小型号排列,颜料盒里更是一丝不苟地灌满各色颜料,远远望去就好像是PHOTOSHOP里的色板。“这一定是强迫症。”我在心里感叹。

晚上开始疯狂地画速写,但临摹时还可以,一到了写生时,我画中的人物就都呈现出一种关节脱臼的诡异姿态,还有加长版的下颚和失焦的眼神。用于速写写生的模特是从学生里随机选出的,怎么选呢?豺狼会拿来一个空啤酒瓶,放在地上一转,当瓶子停下来的时候,瓶口指到谁谁就上,往往一个纠结的动作要摆半小时,简直辛苦成狗。我只庆幸我目前没有被指到,苏幕遮已经被选中了三次,但每一次她都能摆出倾倒众生的优雅姿态并且就像一幅古典画一样静止不动。不知道画了多少张,我感到手腕麻木,眼睛干涩得发痒,一瞬间,画室的灯骤然熄灭了,是停电。画室陷入一片黑暗,从外面照射进来路灯橘黄色的光线,将树木和电线的影子投在了墙上,说不出的诡异与荒诞,黑暗还在持续,电力部门似乎还在抢修电路,画不成了,老师宣布休息,今天提前下课。我慢吞吞地往楼下走,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是苏幕遮,她轻巧地赶上我,告诉我她知道有个消磨时间的好去处。她带着我到了楼下二层的静物储存间,点亮一支蜡烛,我看到这里堆满了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鹿角、破竹篮子、各式酒瓶、断头的洋娃娃、马灯、巨型玻璃雕塑以及大泡菜坛子……这里看起来简直像是格林童话里巫婆熬制魔药的地方。静物储存间里有一股霉变腐朽的气息,在角落的老式木头架子上摆着一个真人头骨,据说是从医院借来的。头骨发象牙黄,摸上去又粗糙又光滑,苏幕遮看到这件东西立刻两眼放光,比划着说可以把它做成个什么饰品,比如在两个骷髅眼窝里装上红绿灯泡当小夜灯使,一定特别前卫。这可真是大大颠覆了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原来在苏幕遮那一副圣洁女神的外表下藏着一颗不亚于薛定谔的猎奇之心。

在储物间呆了一阵子,苏幕遮说要到街上去走走,反正没什么事干,我就跟着去了。一路上我们路过画材店、西饼店、寿司店,当打算回来的时候,双手已经没有再多提一件东西的余地了。夜归途中,路遇一群轮滑少年,自由潇洒地在夜色的道路中风驰电掣。有拉手相伴滑行的、有搭着肩膀组成长龙的、有被单车拉带着滑行的、有零星散布而行的。他们穿梭自如,在车水马龙中,在繁华灯火中。这一天实在特别,我认识了一个名叫苏幕遮的漂亮女生,不知道薛定谔知道了会不会吃醋,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我淡出她的生活可以阻止她消失的话。当我们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电还是没有修好,我们只好摸黑去洗漱,很难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满脸洗面奶泡沫时迅速睁开眼看到天台对面街道上的车流,然后眼睛被蛰得刺痛立刻闭上用水狂冲,天空竟然在这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寝室外这个半开放天台的设计真是太适合雨天眺望水雾楼海文艺感伤了,在顶层阳台透风,被凉丝丝的气流包围着,透过湿漉漉的雨窗俯瞰风景,想不感慨点什么都不行。记得小时候,我一直觉得水洼对面里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夏天下过暴雨后,地面上就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水洼,那时我会在水洼边缘小心地试探着,幻想如果一不小心,就会掉到水洼里面的另一个世界里去。后来已经到了上中学的年纪,每当下雨后,我还是会撑着伞静静站在雨水积成的水洼里,要是真的能就这样沉下去,幻想掉到水洼里面的那个世界就好了。现在,我不再那么做了,因为我好像真的掉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私人的宇宙。天台上的盆栽雏菊开了数朵,大概是因为白天天气太热,现在又被雨水摧残,每一朵都很不精神的样子,我关上水龙头,准备回房间去。

夜里我躺在床上,另一边的苏幕遮很快就睡着了,我能听到那边传来均匀舒缓的呼吸声。或许是因为换了陌生的环境,我迟迟无法入睡,脑中走马灯一样回放起很久以前的记忆,关于我的童年,关于薛定谔和袁舟律,关于很多莫名其妙涌上心头的东西。那是我三岁左右的时候吧,在此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糊。最初我是以怎样的姿态和情绪被送进幼儿园的,我已经忘记了。但是还朦胧地记得一些小孩哭闹着被家长抬进教室的情景。后来,我的记忆就开始渐渐清晰了起来。自从我有了比较深刻的记忆后,薛定谔就一直是我的死党,我们大概是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朋友,也许是因为她喜欢猎奇,而我正好总是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吧。记得小班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在为“蚂蚁究竟会不会游泳”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最后决定用事实说话。于是,我们到楼下捉了两只蚂蚁放进了生活老师的水杯里。秉持着朴素的实验精神,我们专心致志地观察着两只在水里挣扎的蚂蚁,这时忽然一阵阴风袭来,我们猛一抬头,就看见了生活老师胖乎乎且因愤怒而有些发青的脸,后果嘛可想而知了。说实话,我实在不喜欢这个胖乎乎的生活老师。她惩罚小孩的方法真是花样百出,有站阳台扶手、关厕所、坐垃圾桶等等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方法,这些不说,她还总吓唬我们说是可以把小孩子变成虫子,我们当时信以为真,一个个都神经过敏。这个生活老师留给我唯一还算好的印象就是,她每天都骑着一辆除了车铃不响外哪都响的破自行车一路风尘仆仆,乌烟瘴气地赶到楼下时的样子。到了上中班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因为精神过旺还是玩心太重,薛定谔就是不喜欢睡午觉。在幼儿园,其他小孩都在吃过那些还算丰盛的午饭后,就到寝室去睡午觉。薛定谔却以小鸡啄米的速度细嚼慢咽着,老师们都很无奈,就亲自来喂她,以为她自理能力不好,其实我知道她完全是因为想逃避午睡,在拖延时间而已。最终薛定谔还是被领去睡觉,看得出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当其他小孩都差不多渐渐睡熟了,我看到薛定谔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左顾右盼、百无聊赖。薛定谔终于躺不下去了,她悄悄爬下床,叫上我,我们蹑手蹑脚地在集体寝室里走来走去,把别人的鞋子给来了个“乾坤大挪移”。于是午睡之后,便掀起了一阵找鞋子的狂潮,薛定谔看着自己的杰作暗自狂笑不止。关于这个“鞋子案”,直到现在,我还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大班的时候,因为班级调换,我们认识了袁舟律。我、薛定谔和袁舟律从此结下孽缘。

小学开学第一天,天空像现在这样下着雨。我、薛定谔和袁舟律被分到了同一个班,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还记得墙上刻着“真存永远”的字样,没有署名,大概是上一界的毕业生刻的。刚上小学的头一个月,我还欢蹦乱跳地和薛定谔一起玩“牧鸭”的游戏,是我们自己发明的游戏,说白了就是拿着一截树枝满校园到处乱窜。有时候,薛定谔也会作弄一下同学,搞点小恶作剧。就有那么一次,她把同桌悄悄的本子拿过来,擦掉原来的名字(当时用铅笔写封皮),写上邻座的名字放回去。上课时,她同桌就找不到本子了,而她邻座坚持说本子是自己的,于是爆发了一场本子争夺战,连老师都弄不清楚是谁对谁错,我则默默在一边旁观。可是,当第一次数学测验时,我就高兴不起来了。我拿到了一张纸,上面的字好些不认识,数字也搞不清。接着,老师开始念上面的内容,我一点也不明白,只见别的同学在纸上写着什么,我发呆。之后,我才知道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考试,那张纸叫做试卷。考试就是老师念试卷,我们答试卷,不许偷看别人的试卷。当试卷下发那天,老师念到我的名字,紧跟着的是一个个位数——7。只有7分,大家在哄笑,只有薛定谔狠狠瞪了老师一眼。我拿了卷子刚坐到椅子上,眼泪就冒出来了,一半是委屈,一半是无助。那天我到底哭了多久我已经忘记了,但是只知道以后不可以被嘲笑了。

后来,方程世转学来到我们的班上,很快成为班上的尖子生,每次考试后,老师都要在大家面前大肆地褒奖他,而在此之前老师疯狂褒奖的人只有薛定谔,也就是那时候这两人开始互相别扭起来。但是,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友谊。记得那年我的同桌换成了一个蛮横做作的女生,她的一举一动都能使我胃里翻江倒海,仔细想想搞不好她和聂玛佳有那么点亲戚关系。一次,我无意中手碰掉了她的橡皮,她立刻拍案而起,指着我我连说了三次“手贱”,使我非常恼火,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击。不过,当她再坐下的时候,就没能再坐到椅子上。因为在她骂我的同时,坐在我后排的薛定谔已经悄悄把她的椅子向后挪了30公分,领教了薛定谔的神威之后她再也没敢冒犯过我。

六年级的时候,我和薛定谔常常伏在教室门口的阳台护栏上眺望,也不知道看什么,袁舟律和方程世厮混在一起,总能看到他们俩一起到操场上去踢球。有时候我们谈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有时沉默。那一个个依栏凭望的日子里,似乎都充满了静谧的美好。我和薛定谔无论晴天还是雨天,刮风还是下雪都一直不忘一起仰望天空,眺望远方。我们如果想聊天就打开话匣子使劲说,什么都说,大到地球毁灭后人类何去何从,小到自己的指甲多久没剪了。不过大多时候我们是沉默的,似乎天空永远都是如画般湛蓝。在小学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雪,整个操场都被梦幻的白色包裹,我还记得我在手腕上绑了好多彩色毛线,对嘉嘉说那是“彩色的翅膀,可以飞的。”……来年夏天,毕业考试之后,我们小学毕业了,毕业那天也像今天一样下着雨,亦和刚进入小学那天一样。同学们在学校的葡萄架下交换礼物,然后一起唱着《送别》走出校门,我们谁都没有哭,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因为我知道薛定谔和袁舟律会和我上同一所中学,只有方程世来和我们告别,他要去外省念书。

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觉,我似乎看到天花板逐渐变成了透明,雨点逐渐变小,夜空霎时放晴,一幅星图在我眼前展开,我分辨不清那些星座,只是觉得开始有些昏昏欲睡。就在我要合上眼的时候,一声巨响惊得我从床上猛地坐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