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在光未末不真实的世界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3033700000029

第29章 佯谬

接下来的时间,我几乎无心做任何事情,我像是被固定在时空的传送带上被强行推往这里或是那里。我无法反抗也没有必要去反抗,我只需要静静等待着下一个十七岁的开始,仅此而已,我不知道轮回的意义是什么,这是异常,同时也是日常。有时候我也会困惑,人从一出生开始便注定走向死亡,那么这之间的生活又是为了什么?生物一代代地繁衍下去,又是为了什么?看上去万物的生生不息全部都掌控在自然神力的手中,没有任何逃脱掌控的方法,所有生命都必须服从命运的安排,从生到死,经历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同样的七情六欲产生同样的痛苦,在苦海中生生世世地挣扎下去,直到自然厌倦了看这场闹剧,决定毁灭这一切的时候,属于生命的世界才算走到了尽头,在世界的尽头是永无止境的死寂,还是新的轮回的开始呢?不得而知。

时间再一次掠过那个临界点,就是我的生日那一天的晚上,这一次我静静躺在屋子里,拒绝了一切庆典活动,那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躺在柔软的床上,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我的生日的事情,因为那个时间一过,那些人是否存在,都是还是未知数。我望着屋子里弥漫的黑暗,安静而无处不在。我仔细感受着时间流逝的节点,感受自己的意识在时间中微妙的变化。于是我想我大概已经死去,意识开始分裂,通过微乎其微的惠勒泡沫向前奔流而去,在时光里打结,纠缠不已,但最终流入了另一个我的大脑中,洗掉之前的意识,霸占了那个躯体。我再次睁开眼,临界时间已经过去,那个传输过程大概已经完毕。我坐起来,在黑暗中久久没有行动,我在感受现在的世界,和之前的有何不同,我需要快速地适应。我走下床,来到窗前,窗外的灯火与先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一切再正常不过,不正常的是历史,关于这个世界的历史,和先前是大相径庭的,我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略微感到恐慌。我快速走出房间向老妈确认这件事,“妈,我今年是多少岁啊?”,两秒沉默后我得到了预期中的回答,轮回果然还在继续,“十七岁啊宝贝,怎么了?”老妈的回答让我确信自己确实又一次经历了传输,来到这个世界,很显然,面前的老妈是上一个在这里的我的老妈,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与上次一样,此刻我脑海中闪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薛定谔。薛定谔相对于我来说,才是唯一熟悉彼此的人。

“妈,我现在要去找薛亭鹤,晚点回来。”我说着便窜到门口开始换鞋,然而老妈的下一句话让我系鞋带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薛什么?你要找谁?今天晚上开始怎么一直怪怪的啊。”老妈一脸困惑地盯着我,双手叉腰站在我背后,右手里拿着擀面杖,摆出时刻准备给我一擀面杖的架势。“什么?薛亭鹤啊,我们从幼儿园认识到现在都是好朋友的啊,你和她妈妈不是闺蜜吗?”我抬起头来,感到有点虚弱。“嗯?你在说什么?妈妈的闺蜜生了个儿子啊,现在都上大学去了,他也不姓薛的啊。你给我说清楚!”老妈腾地一下举起了擀面杖。我吓得向旁边一躲,但她并没有打我,只是瞪着我等我解释,可是我真的无从解释,这绝对是意料之外的状况。难道说……这个世界的历史中,薛定谔和我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根本就没有过交集,所以并不相识?这怎么可能,薛定谔为什么要在这个世界里放弃与我相识呢?她究竟有何用意?我简直要发疯,这种意外状况的发生让我慌乱,六神无主。“抱歉,我可能记错了,可是……我想出去走走,就一个小时。好吗?”我央求着,老妈拧着眉头看着我足足一分多钟,才动了嘴唇“早点回来。”然后目送着我从楼道一路小跑着下了楼。

为什么会这样?薛定谔不是应该再次出现的吗?不,应该说是,薛定谔会在这里等着我才对。现在,我要上哪里去寻找她才好?世界在和我们开玩笑,它无疑是在戏弄我们。等一下,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的意识被转移到了另一个十七岁没错,可是这个世界中却没有薛定谔!我们在各个宇宙间的流浪传输使我们彼此走散了!这无疑是最糟糕的的情况,我根本没有任何头绪,果然,仅仅两次循环的巧合就让我误以为我每一次都必定遇见薛定谔,可是我没有想到过,操控一切的“射手”或者“农场主”完全可以打破自己随性制造的规律,来让事情发生翻天覆地的逆转。我异常沮丧,街道上的光影像是开启了高速摄影,开始变得异常缓慢,慢到让我错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在运动的事物。这是多么孤独的世界,即便只是想一想都会痛彻心扉,我放慢脚步,四周的物体移动速度却逐渐加快,他们渐渐超越了我向远方奔流而去,好像在我停止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加速向前飞驰,弃我而去了。

一种失真的感觉,我感到我的意识孤零零地漂流在浩瀚的宇宙间,流离失所。我究竟是谁?而“你”又是谁?薛定谔离开之前说的话依旧在耳畔回响。我走进一家网吧,打开了自己的社交平台账号,然而,那些我曾经转载过的东西统统都消失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晦涩难懂的学术论文。翻着翻着,我豁然明白了什么,这些东西,是曾经出现在薛定谔账号上的东西,没错,一个都不落下。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中的薛定谔是存在的!不过,这一次,她重新降生成了我!我就是薛定谔,薛定谔就是我!原来,原本在这个世界里的我,就是薛定谔啊!我的意识被传输过来的时候,洗掉了原本的薛定谔的意识,现在,我们已经再也不可能相遇了,这个循环被打破了!我重新将分享内容拉至顶部,我看到了就在这个世界的昨天,当那个“我”还是“薛定谔”的时候,她转最后的一篇转载是刘大可先生的日志。我打开日志,这是一个关于意识与自我的思想实验。

如果你受到了外伤,失去了一毫克的皮肤,你还是你吗?

如果这个外伤很严重,你失去了四肢,你还是你吗?

如果你整了容,你还是你吗?

如果你移植了别人的器官,你还是你吗?

如果你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你会接受这样的看法:机体的变化并不影响你究竟是谁。

你接下来的故事发生在或许遥远的未来

ACT 1

假设你出了车祸,问题很严重,大面积外伤导致了严重的感染,多数器官坏死,你的心肺功能都衰竭了,你的躯体将无法继续存活——好在现在有了一项新技术,可以把你的脑袋切下来接上维生系统,让你的头颅可以离体继续存活几年甚至几十年,你要不要做这个手术?如果做了这个手术,你还是你吗?

接受了手术的你度过了许多年不能打飞机的岁月——好在你也没什么可打的。但是有一天,医学的进步让你有这样一个机会变成正常人:克隆一个你颈部以下的躯体出来,然后把你的头移植回去,术后你将和一个正常人完全一样,我想你在柜子上憋了那么长时间应该不会错过这个机会,那么,做完这个手术之后,你还是你吗?

如果当时车上还有另一个人,伤得也这么惨,也成了柜子上的猎头摆设,但是他上个月选择了另一套方案,他没有克隆一个终将会衰老的血肉之躯,他改进了自己的维生系统,装上了一个机械运动系统,成为了一个只有大脑是有机体的生化人,那么,你会承认你这个病友还是他本人吗?

到此为止,如果你对以上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么,你大概会同意这样的观点:人身上那个能称为“自己”的东西是大脑。

ACT 2

你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因为人类对世界的探索还远没有结束。科学在继续进步,神经学和计算机科学以及临床医学的研究都获得了长足的发展……这一切带来了一项小说里才有的惊人的新技术:记忆移植。科学家可以把人脑直接接驳到计算机芯片上去,实现人脑记忆和计算机存储的双向交换,就像电影《黑镜》里那样,不同的是,交换的对象除了记忆,还有所有的瞬间神经冲动,也就是你在那一刻的意识。伦理争论永远不能阻止技术应用的脚步,虽然短时间内不能投入到普通人的记忆移植上,生物公司却在意外伤亡上找到了突破口:人们可以每隔一段时间就备份一次大脑,一旦遇到交通事故或者流行病感染或者突发疾病等意外原因死亡的时候,就可以克隆一个自己出来,把记忆移植回去。这虽然不能避免死亡,却能让人在死后复活,虽然引发了激烈的伦理争论,却终究挡不住那些不想死的人。你也参与了进去,在记忆银行开了一个账户,每周备份一次。未雨绸缪的好处立杆见影,你第二次备份后不到一周,就因打飞机不小心打死掉了,很快,两个月之后,迄今为止你的第二个克隆躯体培养完成了,把你两个月之前的意识和记忆移植了回去,你又健健康康地醒过来了,以为自己刚刚结束大脑备份,正要回去打飞机。问题来了:第二个克隆人连脑子都不是你的,那么这还是你?

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你就同意了这个观点:你的大脑是你的大脑,仅仅因为它里面存着你的意识和记忆——不管意识和记忆真的是什么。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你就坚持这样的观点:任何存在必须在时间上连续。那么我就要这样说了: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宏观信息的丢失是不可逆的,这也就意味着任何存在一旦消失完全重建它将是不可能的,这也就意味着不存在时间上不连续的存在——“间断”的地方只能是信息载体的更换,不能是信息自身的丢失,那两个月的你虽然不在脑子里,却在银行里。

然而,你从备份大脑到打飞机打死,中间一个星期左右的记忆都丢失了,克隆花费的两个月时间你也不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考虑到这一点,那么请问:这个丢失了一周的记忆并且在两个月内没有任何记忆的人是不是你?

如果你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你也就同意了这样一件事:在定义“你”的时候,大脑里的信息并非都是必要的。

ACT 3

这项技术帮助人们搞清楚了思维与意识的原理,人工智能技术有了长足的发展,终于开发出了能够通过“图灵测试”的对话程序“飞机”,曾经激烈的行为主义是否有效的争议结束了,因为所有同“飞机”对话过的哲学家、心理学家、人类学家、认知科学家,无论多么不情愿都不得不承认这个由人造材料做成的东西,确实是有“灵魂”的。这下伦理学家和法律学家有官司了,该不该赋予“飞机”公民身份呢?好在“飞机”同志只活在实验室里,他的感官都是计算机端口,包括打飞机,一切感觉都是模拟出来的,所以他和公民权力似乎没什么瓜葛,除了他经常写一些散文发表在互联网上。

但是商机就是商机,什么都遮不住商人锐利的目光,如果记忆移植可以让意外伤亡死而复生,那么图灵程序就可以让另外那一部分死人也活过来!在财团和政客的操纵下,终于有这样一项业务出现了:你可以在家里装一台足够强大的计算机,然后安装一个图灵程序,再把合法死亡的已故亲人的记忆和意识接上去,你的亲人就可以在计算机里复活了,甚至可以恢复他的部分公民权力和义务——如果这件事儿只需要脑子和计算机就可以办到的话。

这时候我们不得不提到一个人,就是开头你克隆第一次时候的那个病友,他变成了生化人,记得吗?上周五他心血来潮洗了个热水澡,结果短路了,烧了。等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它身上唯一是有机体的那个脑子已经熟透了,肉香扑鼻,直教人食指大动。这下糟糕了,虽然他备份了记忆,但是没有活着的细胞,不能克隆,只好变成虚拟人了,于是,等你去探望他的时候,是在一快全息投影仪上看到他的。现在,那个问题又来了:虚拟人连脑子都没有,这还是他吗?

如果你到目前为止都和我提供的答案一致,那么我想现在你的答案也仍然是肯定的:只要有定义“你”的必须信息,什么都可以是你。

现在又出了一件事儿,记忆银行把帐户搞错了,一个推销员被泼妇推下楼梯摔死了,他进行了克隆人的记忆移植,结果银行发给他们的都是你这位脑子烤焦的朋友的大脑备份,这下可麻烦了,世界上同时出现了两个你这个朋友,一个计算机里的虚拟人,一个打算辞掉推销员工作的克隆人,而且他们都有公民身份,谁也杀不得。他们以及认识你这个朋友的人都认为他们俩都是那个曾经的生化人,那么:究竟谁是你那个朋友?

如果你认为他们都是,也就意味着你同意这样的观点:对于一定的判断者,某一存在可以同时有多个。

好在法院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两个人都有了公民资格,虽然虚拟人的公民权力要少一些,比如他们没有免费医疗……为了避免尴尬,两人没有住在同一地区,他们各自选择了不同的生活,除了偶尔会联系一下。几年之后,他们虽然有很多年的记忆是一样的,但是之后的生活与所思所想再也没有重叠了,虽然他们都仍然认为自己还是那个过去的生化人,但是他们再也不认为另外两个是自己,而周围的朋友也认为他们是两个人,然而这几年都不曾和你这位朋友中的任何一个联系过的你,却无论如何不能在电话中把他们区分开,即使他们的经历不一样,你也还是会搞混。那么请问:他俩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如果你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不妨考虑这个观点:判定一个存在,也是需要参考系的,这个存在的判定由参考系能够接受并处理什么样的信息来确定——他们自己和周围的人可以接受并处理他们这几年的小变化的信息,所以可以区分他们,他们相对自己和周围的朋友是两个人;你只能凭笼统的印象区分他们,无法处理这些年来的小变化,所以不能区分他们,他们对于你是一个人。

ACT 4

你的故事是这样结束的:

这天早上,你睁开眼睛,发现满眼迷离闪烁,仿佛是浸在水底,隐约有很多管线分布在你四周,还有一串串气泡似的东西涌上来,但是你看到的东西重影得非常厉害,好像有二十几个眼睛那样。你以为是昨晚打飞机太累了现在还没睡醒,挣扎着想起来,却发现你根本没有手脚和躯干,除了眼睛你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运动的东西。

事实上,你根本不在自己卧室里的床上,你是一个像标本一样浸泡在玻璃缸里的脑子,不同的是,你的脑子下面伸出二十多对视神经,每一对都连着一对眼球,在陶瓷眼眶上簌簌振颤,陶瓷眼眶上还附着一眨一眨的眼睑——这就是你看东西重影的原因。在最下面,还有刚刚长出尚未成型的胚芽眼球。用了不知多久,你才学会了让二十多只眼睛聚焦在一个点上,但是仍然带给你一种怪诞的扭曲感,世界好像画在一个凸面上。

其实你是一个用来培养人造器官的“砧木”。具体的说,事情是这样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在地球和月球殖民地之间爆发了,为了让伤员尽快返回岗位,生物工程师们发明出了“人砧木”,用人体细胞克隆出一个脑子,大量的模拟信号通过导线输入这个大脑,就像电影《黑客帝国》那样,这个脑子会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真实的感官世界中——这个脑子用来保证培养出的器官神经反应健全良好。某一种器官在脑子上面源源不断地经过干细胞诱导生长出来,犹如种菜,“成熟”之后就可以“收割”,移植给伤员了。就在你周围,数百个与你一样的“眼睛砧木”拍成一排,当然也有其他的“砧木”:有没有眼睛,挂了几十个肾脏的“肾砧木”;有一大团一大团缓缓蠕动犹如鳝鱼缸的“小肠砧木”;有连着巨大皮肤犹如泡发牛百叶一样的“皮肤砧木”;有在电刺激下,几十块胸大肌在陶瓷骨架不断收缩运动的“肌肉砧木”;有同样在电刺激下间歇性疯狂舞动的“手砧木”;还有像大香蕉树一样的“鸡鸡砧木”……一个员工从你身边走过,在一个平板电脑上做了些记录,离开了,你的眼前远去的背影渐渐涣散成了20多个。

也就是说,你在上面的的全部故事,你的离奇经历、你的两次克隆、人类社会的科技进步……都是模拟信号带给你的一场大梦,它们来自进化算法的随机生成,模拟出一个合情合理,惟妙惟肖的人类社会。你不知道什么故障让你从梦中醒了过来,你也不知道其他的“砧木”是否也会醒来,还是会永远地睡去——你才是那个“脑子连着维生系统的”生化人。

那么好,我问你,当你你发现能够定义“你”的全部信息都是虚假信息之后,这个“缸中的大脑”还是你吗?进一步的,你生活了二十多年“真实”无比的那个世界,还是真实的的世界吗?25更进一步的,如果你认为过去的人生是虚幻的,那又为何不能认为这个“缸中的大脑”才是一场真正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