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在光未末不真实的世界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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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莫比乌斯带

对于袁舟律这种怪胎,你只能采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的态度,此刻灭绝师太还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地画函数图,每一个动作都别扭到了极点。而我身后的袁舟律在吃泡面,每当灭绝师太一背过身去,他就迅速地吸溜一口,我又不能转过去抽他的脸,因为他的吃相狰狞到无法直视。“袁舟律,你给我出去!”灭绝师太忽然一个迅猛的转身,冲袁舟律吼道,差点把脸上的老花镜甩了出去。我幸灾乐祸地扬了扬嘴角,目送袁舟律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然而我不知道今天灭绝师太的早餐里是否加了过量的辣椒,她竟然对无辜的我怒目而视,“你也出去!”她嚷道。我深感无奈,离开教室时不忘啃了一口一直藏在卷子下面的蓝莓面包。

我们出了教室的门,分别向左向右相悖而行,目的很明确,不想再彼此撞见。但地球是圆的,我们最终还是很不幸地在教学楼门口相遇了,于此同时我惊奇地发现薛定谔也站在那里。“若我和袁舟律相隔十秒从二楼教室门口出发相悖而行,分别从两侧楼梯走下后相向而行,袁舟律每分钟行75米,我每分钟行60米,5分钟后两人在教学楼门口相遇。问从教学楼门口走上二楼穿过走廊下来回到教学楼门口这一圈的路程是多少米?”我问薛定谔。“665米。”薛定谔眼睛都没眨一下。“呃,话说你怎么在这里?”我问。“无聊,翘掉了。你呢?”如此欠揍的反问。“驱、逐、出、境。”我一字一顿地回答。

“去哪儿?”袁舟律问我,我回以白眼,没有接话。见我不说话,袁舟律便一直盯着我,良久,“看你最近脸上五颜六色的痘痘此消彼长,夜空般璀璨。”他说。“和你在一起容易上火。这两天又是浇水又是施肥,没一点用。”我再度回以白眼。“可真是辛苦,那么广袤无垠的一张脸。”薛定谔在一边幽幽插嘴道。三个影子在上午的阳光下排成错落有致的阵列,“‘破败天堂’,你们有兴趣么?”薛定谔忽然开口,“啥玩意儿?”我问。“综合楼顶层的天台。”“那里不是一直锁着么?”“虽然门是锁着的,可窗户没有。我已经上去过三次了。”我这才想起,综合楼通往天台的铁门对面的墙壁上,在三米左右高的位置有一个通风窗口。“啊……又去啊。”我眯起眼睛望着太阳。“以后,那儿就是我们的革命根据地。”“好吧好吧。我们走起。”我摩挲着刘海下面突起的痘痘,抑制不住想要挤掉它的冲动。

袁舟律跟着我们,一只耳朵塞着耳机,但音乐声从另一只垂在肩上的耳机里不断飘出,完全和开扬声器没有任何区别。综合楼大门敞开,看门大爷懒得抬头看我们一眼,全然沉浸在手机围棋的乐趣里。我们顺楼梯上到了六层,薛定谔面不改色,袁舟律气定神闲,我扶着墙喘了一分半,果然体质堪忧啊。“在这边。”薛定谔带着路。我们走到了走廊西边的尽头,那里有一小段楼梯,通到一个类似阁楼的空间,天台的门就在那里,门对面就是通风窗。“哇啊哦,这么高。”我仰望了一下感觉不会再爱,那窗户的高度两个我摞起来都不一定够得到。“我们有神器。”薛定谔露出十一颗牙齿的笑。接着她从阁楼上堆放的杂物里拖出了一副加大版人体骨骼模型,大约有两米高,然后将其竖立起来斜靠在窗下的墙上,用两个置物架从骨骼小腿处固定。“呃,你确定要爬着这个上去?”我与骨骼头颅空洞的眼眶对视着。“嗯哼。”薛定谔点头。“这个称重怎么样?”袁舟律问。“相当好。这个模型是用来看的,不需要像人体一样灵活。脊椎是金属芯的,关节都是焊接加固过的。”薛定谔敲打着模型,发出邦邦的响声。

“不准笑。你们这些坏人。”我颤颤巍巍地挂在在骨骼模型胸口,面正对着模型的头颅,那****的骷髅似乎在对我露出嘲讽的笑,尽管看不到下面薛定谔的脸,但我十分肯定她正在嘲笑我扭曲的姿态,而已经爬上通风窗的袁舟律从窗口伸出头来看着我,我分明看见他嘴角也在抽搐着。终于当我成功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时,才够到了通风窗,有一阵熏风拂面而来,袁舟律耳机里的音乐也被随之吹了过来。当我们全部都登上了天台,在越过通风窗的一刻,有一种迈入天堂的错觉。我们从幽暗的空间出来,一下暴露在了强烈的光线中。天台是十分辽阔的平台,铺盖着的水泥预制板已经有坑坑洼洼的塌陷,而我们刚刚走出来的小阁楼外墙也被雨水洗得斑驳,那扇常年闭锁的铁门早已生出青红交错的锈。“果真是‘破败天堂’。”我感慨了一句。学校隔壁的工地上,塔吊长长的吊臂正从我们头顶的天空缓缓划过,狭长的阴影在天台上时钟指针般移动着。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校园的风景,教学楼就在十点钟方向,距离下课铃响起还有十几分钟。

“还真是荒凉,是个适合冥想的地方。”袁舟律说。“是个适合与世长辞的地方。”我补充。“我勒个去,你想怎样?”袁舟律一脸惊恐地回头看我。“你想多了。我是说很超越的感觉,我这么能屈能伸哪会想不开?”我白了他一眼。“嘿哟,适合开演唱会的好地方。”薛定谔一脚踩在天台的边缘上,做咏叹状。袁舟律顿时来了兴致,大步向着天台边缘的凹槽走去,冲着对面的教学楼一个帅气的回头:“对面的朋友们你们好吗?来,大家一起唱!”我顿时想捅自己一刀,但没想到薛定谔居然也兴致勃勃地玩起来了,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拿起一根废钢条跳起了爵士,我实在不想说自己认识他们,我不知道隔壁塔吊操纵台那边是否能看到这里正在耍宝的两个神经病,但我似乎看到塔吊的吊臂微微颤抖了一下。袁舟律拔掉耳机线开启了功放模式,霎时间重金属摇滚嘈杂的声音排山倒海袭来,意外地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释放感。不自觉的,我也开始跟着他们,跟着节奏歇斯底里地呐喊起来,唱吧跳吧没什么能够阻挡……仔细想一想,我似乎并没有过真正的叛逆期,初中时刚刚萌生的小叛逆早已被考试压力吞噬殆尽,但青春期这样过剩的心理能量必须在某个时刻找到释放的出口吧。

伴随着下课铃响,校园广播也拉起了警报,我们被通缉了。当然他们是不知道在综合楼顶咆哮的人究竟是谁的,我们的高度和位置都超过正常人脸识别的有效范围,他们只能听到那里传来撕心裂肺不知所云的号叫声而已。“现在怎么办?教导主任带人前来缉拿我们。”袁舟律问。“跟我来。”薛定谔笑着冲我们挥手。我们弓着身子一溜小跑顺通风窗返回,进入阁楼内部后将骨骼模型迅速撤掉,恢复原状。“快,我们从南边楼梯下到二层美术教室,那里一直不锁门。”薛定谔指挥着,我们迅速离开阁楼,为了更快,我们从楼梯扶手上飞快滑下,每一段扶手都被裤子擦得光洁明亮。在掠过三层时我们听到了追兵向楼上奔跑时发出的杂声,看来果然他们选择了较近的北侧楼梯,就这样与我们擦肩而过。他们大概是兵分两路,一部分守在门口,另一部分由教导主任带领着上天台追缉。二楼美术教室的门是开着的,里面充斥着各色衬布、遮光帘、桌椅静物以及大型石膏像,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地方。我和薛定谔迅速用衬布盖住自己,匍匐在大卫的石膏像底下的写生台里假装是被布盖起来的静物,袁舟律则躲在了窗帘后面,平躺在窗台上,并且用报纸遮住自己。

五分钟后,大概是楼顶搜索无果,教导主任带着追兵逐层排查起来,在确定天台没有后,便打算在楼梯拦截,结果依旧扑空,于是开始排查几处不上锁的房间。我们听到脚步声,屏住呼吸静待,几秒后他们冲进了美术教室。空气有些凝滞,四周看起来都是一派死气沉沉的静物和石膏像,万籁俱静,隔着略透光的盖布可以看到,那几个跟班不耐烦地翻了翻那些塑料水果,教导主任也觉得无趣,于是大队人马继续向一层活动室扫荡。“现在呢?”我问薛定谔,我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激动不已地狂跳。“他们继续搜查了,看来楼门口的人还没撤,我们转移到三层图书室去。”一声令下,我们三人甩掉伪装,从楼梯上到三层,图书室的门是虚掩着的,我们进入最里面的高等数学类区域。“一看就是万年没人来的地方,这陈年老灰,啧啧。”袁舟律用手指在书架上轻轻蹭了一下,感慨道。

“我们要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我问。“他们才不会无聊到穷追不舍呢,只要搜查无果,很快就会撤退的。”薛定谔靠在书架上笑着说。“他们刚刚有来过这边吗?”我四下看了看,覆盖着薄灰的地面上除了我们刚才进来的脚印外没有其他,“刚才只是在门口看了一下吧。他们追着我们不停地兜圈子,真不嫌累。”“如果发现一层也没有,一会儿说不定还会绕回来。这么看,我们简直就像是一群在莫比乌斯带上周旋的蚂蚁。”薛定谔的手指拂过书架上那些数学著作,最终落在一本《基础拓扑学》的书脊上,轻松地将它抽了出来。“把一根纸条扭转180°后,两头再粘接起来做成的纸带圈,具有魔术般的性质,它只有一个面。”薛定谔随意翻着那本书,她忽然停下来看着我,我摸了摸脸,好像也没有沾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吧。“这样的纸环只有一条单行线,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无法离开这个唯一的面,假设一个人被困在其中,就永远呆在同一段时空里了吧。”薛定谔盯着我,让我感到似乎被那目光贯穿了一样。“呃,你还没有忘了那个问题?我都快忘了,我就随口那么一问。”我耸耸肩。“是么?听口气可真的不像只是随口一问。”薛定谔收回目光,但我总觉得刚才的对视已经被她洞悉了一切,又或者那只是我的错觉。

一刻钟左右,外面再次想起了脚步声,这次并不是很凌乱,大概只有两人左右。“他们还真是很闲啊,又来一次。现在要往哪躲啊?”袁舟律撇了撇嘴。“莫慌张。”薛定谔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带头示范起来,我和袁舟律下巴都快要砸在了地板上,不过那的确是不错的藏身方法,我们立刻照做。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是教导主任和我们的年级主任,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阅览室,似乎是看到了薄灰上浅浅的脚印寻来的,但他们很快就会失望,因为脚印在蜿蜒了几次后忽然消失了,就好像进来的人也消失了一样。灰尘由于被行走带动的气流扰乱,也从地板上散开了一些。他们从这个区域转到那个区域,什么也没有发现,除了浅淡的脚印外似乎没有其他东西足以表明有人来过的迹象。他们在高等数学区穿梭了几次,依旧没有任何发现,那些捣蛋鬼就这样凭空消失掉了?实在难以置信。他们徘徊了一阵后,骂骂咧咧地准备离开,我看到教导主任头顶的地中海在光线下泛起粼粼波光。什么?为什么我会看得这么清楚?嗯,因为我此刻就位于他们的正上方。

薛定谔对于整座综合楼的熟悉程度超乎我们的想象,就在刚才,她狡黠一笑指着天花板,我们顺着她的手指往上看,阅览室的天花板是吊了顶的,看上去很结实的样子。在吊顶的天花板上,我们的正上方,有一块供维修电路所开的入口,那一块板材是可以活动的,平时没有人会注意到。薛定谔踩着书架的边缘,一层一层爬上去,当爬到最高层时,刚好可以够到那个入口,她轻轻推开板材,进入了天花板的吊顶内。我们也迅速行动,爬上吊顶隐藏起来,重新遮盖好板材,只在边角留了一个小缝隙,以便观察情况。就这样,我们成功地躲避了追缉,从此“逍遥法外”了。“我小时候一直是捉迷藏高手,因为没有能找到我,所以我藏着藏着,就被所有人忘记了。”薛定谔这样说,我们都笑了。中午时间,我们趁下课人潮涌动时,溜出综合楼,很快便被人群淹没,我只是个普通学生而已,混在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出来。如果我的世界的某一段真的不知为何变成了单面循环的莫比乌斯带,使我受困其中,我是否就像现在这样,愉快地接受并且享受着世界给我的恶作剧?

回到教室已是下午,今天下午本该没有灭绝师太的课的,可是她照常出现在教室门口。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说了早上的“综合楼顶咆哮”事件,但从脸色来看八成是刚被年级主任批评过。我坐在座位上,袁舟律依旧漫不经心地听音乐,对面教室薛定谔的座位是空的,真是没法比,我再次悲叹。“嗯咳。”灭绝师太伴随着预备铃声走上讲台,眼神在我们之间游移,但似乎重点并不在教室里。从刚才我就发现了站在走廊上的人,一身韩式嘻哈范的套装,戴着棒球帽,长发已经远远超过了学校规定的长度,还烫了大卷,是个女生。“聂玛佳同学以后就是大家的同学了,希望大家互相帮助,一同进步。”灭绝师太只是简单说了一句,便让那女生进来,这时我看清了她的脸,虽说不上惊艳,但粉饰过后还是有几分出众的。“看样子少说复读了有两年。”袁舟律在我身后嘀咕。“啥?听说不是因事休学一年,现在要复学吗?好像休学前还是个优等生。”我记得薛定谔高一时曾提过,高二有这么一号人。“是么,那可真够面老。”袁舟律不屑地撇嘴。

聂玛佳被安排坐在了郑瑜璇前面的空位上,和我仅隔两米左右的距离。之前就有所耳闻,聂玛佳是个是非缠身的女生,传闻似乎和她打交道的人都会倒霉。我记得我真正十七岁那一年,理论上也就是去年,聂玛佳是没有复学的,她直到我们毕业都没有出现,所以她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和我坐在同一个教室内。我不知道这再一次的十七岁会带给我什么不同的经历,但我能感受到身后聂玛佳复杂的目光正频频敲打着我的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