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川点头,擦干了手,走过去接过了小豆。一个小小的麻袋一样重量的东西软塌塌地落到怀里,浑身奶味,肉乎乎的圆脑袋左看右看。没有多开心,也没有难过,只是对这个大千世界看花了眼,好像惆怅愣在半空中。每次他抱着她,都会立刻感到世界安静了下来。在这个小家伙的眼睛里,他们所烦恼的一切所执着的一切都该是一点也不重要的吧。他的脖子被她抓脸被她抓肩膀被她抓,便也想,对啊,一切本来就都不重要。
“她怪怪的。”
“谁?”姜川只顾抱着小豆转圈。
“那个女孩啊,不是正在说她呢嘛!”
姜川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我不喜欢。”黄心语摇了摇头,“你这么转她她会吐的。”说着又把小豆抱了回去。离开的小豆眨眨眼睛,也没有高兴,也没有舍不得,仍旧惆怅着。姜川就是受不了那样的眼神。
“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就见了她一面。”姜川跟着走出厨房,小豆的小肉手在她妈妈的背后垂着,一颠一颠。“她不是对你挺礼貌的?”他从来搞不懂女人与女人之间互相的评判标准。
“礼貌是一回事。喜不喜欢是另一回事。”
黄心语抱着小豆在沙发上坐下,小豆看着电视又入迷了,这么大一个彩色箱子对她来说可是太难理解的复杂东西了。“这些会演戏的……你还记不记得大学时候,我对门宿舍住的那个女孩?中秋节一起吃过饭的?”
姜川摇头。
黄心语也不在乎,“哎就是在学校话剧团演出过的那个嘛。我那时候就听说她和好几个人都偷偷有关系,好像还有教授呢,反正她们这种人私下里都很乱。后来好像是签证出了点问题,过期了还是怎么着,现在回不来了,在那边也是黑户。”黄心语把试图爬走的小豆一把抱了回来。他觉得她就像只没有脑子的毛绒小熊,从来也不生气,只知道任人摆布。
“总之你们那个剧组里要都是她这样的人的话,你还是应该少去。虽然都是还上学的小孩,但谁知道呢?不是你影响他们,就可能是他们反过来影响你……”
他想起来黄心语说的那个对门的女孩了。头发很长很直,眉毛有点粗,见到人打招呼总是特别热情。他看见她做饭的时候像在跳舞,踮起脚尖来拿起一颗西红柿,再转个圈伸长了手臂去够大大的通心粉罐子。她发现他进来,也没有不好意思,直接塞了一颗小西红柿到他嘴里,问他好不好吃。他有一瞬间还以为她在挑逗他,后来才发现她对谁都这样,尤其是当看到她扑通一下跳过去,搂住了一个沙发上坐着的大胡子。
“……其实我一直不懂,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突然对排戏什么的感兴趣?那不都是小孩子做的事么?有时间多请你同事吃个饭也行啊。而且还是那样的小孩……我真是说不上来,可她就是哪儿不对。你知道吗,就和我对门的那个女孩一样,绝对是哪儿有问题。”
“你够了吧。”姜川说,打断了黄心语的喋喋不休。她一愣,他也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
小孩子好像就是天生的探雷针,虽然听不懂意思,谁生气了,谁和谁关系不好,她却好像只凭闻闻空气就能知道。这会儿小豆也露出不舒服的表情。她盯着姜川,微微撅着小嘴,好像在偷偷告诉他快点道歉吧。
“对不起。”姜川说。“对不起,我的错。”
“算了吧,”她忽然很别扭地笑了,“我干嘛为了一个几乎不认识的小孩和你吵?”她抱起小豆,往卧室走,“真够有意思的,没话找话说吧这是?小豆该睡觉了,你自己爱干嘛干嘛我才不要管你。反正你自己清楚,你二十七了,不是刚过十七岁。”
“对了,你那个大学同学,叫张言?他是哪个周报的吧?”
“嗯。”
“你介绍我们俩吃个饭吧?”
小豆在妈妈怀里眨眨眼睛。心语愣在去卧室的路上眨眨眼睛。
“我说姜川,你可真行。”
她终于说。
“你居然真的就为了你们那个什么项目这么上心?都往里面扔了那么多钱了还不够,现在连我的关系都打上主意了?你要我怎么跟我朋友说?说我老公把好好的工作辞了不干了,自己跑出来做公益创业,然后麻烦你跟我老公见个面帮帮他们吧?帮帮他们宣传那个伟大的公益项目吧!”
“你为什么就不能这么说?”小豆挂着口水,继续啃手上的玩具,好像面前吵架的这对男女和电视上的那些没什么区别,都和她没有关系。“你为什么就不能说,我老公辞职了,自己跑出来做公益创业了,麻烦你跟他谈谈宣传的事吧?为什么不能这么说?”
黄心语哑口无言。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姜川越来越看清了问题的答案。“你觉得……”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觉得……”他抬起头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这个女人,他们从一开始就像认识很多年的熟人,甚至他记得很清楚他从没说过“做我女朋友”。所有人都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你这回算找对人了。他清楚这帮虚情假意的哥们儿里有不少都曾经对黄心语有意,约吃饭约见面约这约那。她半推半拒,没有真的看上他们中的哪个。她不是中国留学生里最漂亮的,他很惊讶居然她也有这么多人追。后来他知道了她爸是做什么的,对这一帮追求者就明白了几分。身边的情侣有的吵架掀桌子,有的劈腿搞外遇,所有人都说只有像他们这样的不紧不慢的,细水长流的,才能走到最后。陈家祁说,人家是个好老婆,看紧点吧。他不耐烦地想,废话,这还用你多说。
而现在,他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紧她的眼睛,慢慢地说,“你觉得这事说出来,我给你丢人了?”
小豆突然笑了。咯咯咯地笑,把他们俩都吓了一跳。看见那张开心的圆脸蛋,姜川感到如同掉进了深深的冰窟窿里,周身都是冷。
“我就是觉得,你说排练,说创业,说做公益,这些未免都太不现实了。这半年你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你的心都不在这个家上了。你忘了结婚时候你怎么答应我爸的么?你说你要用尽一切努力对我,对这个家好。你觉得你现在这么做,能是对我好么?”
那个强烈要求我们毕业回国的成功男人。那个我这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对得起他,对得起我对他的许诺的男人。那个当我们还在上学交往的时候,就亲自给我挂电话的男人。你真的要在这种时候提起他来么?
“你知道吗心语,”姜川捏了捏她瘦长的手,“我这辈子做过最现实的事,就是和你结婚。”
7.
火车一路向北行驶。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黑色的夜空下面,只辗转有几点星火,还有大面积伏在土地上的,换作白天想必都是一成不变的黄色与几片阴沉的绿色。而此时,什么也都熄了,连星星也听不到。犹如一张炭笔涂的纸,全都面无表情了。
薛宁就坐在对面,同样的几乎没有表情。他很少和袁来有目光上的接触,长时间都在看书,不看的时候就抬起头,望着窗外的景。沉默好像是刻意的,气氛像冬天的雪水。他好像极讨厌人说话似的。下铺的中年女人张罗着热水,从包里掏出肉干、水果、饼干来啃,乱七八糟,习惯了的大嗓门,袁来有逮到薛宁带点嫌弃地瞥她一眼。
袁来带上耳机,想听一听音乐,几个音符流出来,就见薛宁哒哒地敲着小桌。她摘下耳机,“在路上不要听音乐。”薛宁严肃地说,“这样会降低对事故的警惕程度,没办法及时发现危险,我在外面从来都不听音乐的。”他压低嗓音,但分量很足,袁来撅撅嘴,把音乐关掉了,白色的耳机线仍然在脸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