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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随风往事

周仑是林立的大学室友,单身一枚,如果非得让他过得不是这么悲惨、非得加个伴侣的话,那么加班是他唯一的爱侣。从2011年11月底间隔年归来后,周仑就在长沙工作,但是期间,换了几份工作,前三份工作都是苦逼的单休,现在这份工作在房地产公司做文案策划,虽然甩掉了单休,但是做方案,工作日加班那也是常有的事。

周仑平时也不热衷于城市里吃喝、唱歌、桌游等这些司空见惯的娱乐活动,加上单休,所以周仑基本上没有太多的业余活动,偶尔只跟林立一起打打台球,吃吃饭,或者约上三五同事一起逛逛公园,爬爬岳麓山。这让习惯了间隔年旅行的自由的周仑,一度感到极度难受。好在他有一颗大心脏,就像NBA里那些投绝杀球的球员,虽然情况危急,但总是能坦然地挺过去。毕竟,旅行后的周仑,已经不再是毕业之初的时候那样浮躁,而是抱着一颗拳拳的心,真心想在城市里努力工作一番,做出点成绩,做出自己的事业。

周仑是2011年11月份从北方的西安来到长沙的。在2010年6月份大学毕业之后,周仑鬼使神差地经云南、西藏、尼泊尔、青海、甘肃、陕西,一边打工,一边旅行,走了一个间隔年。

是的,间隔年,GAP YEAR,这个听起来多么先进而牛逼的一个词,也只有先进而牛逼的周仑才做得到。很多朋友对他的此举,都是唏嘘不已,赞佩不已,可谁又知道,这其实是他在用一场决绝的苦行完成一个自我救赎,而且并不先进,或者说是用落败换来的一次先进,感情上的落败,求职上的落败。

那时候,即将要毕业的周仑,感情受了伤,心也受了伤,对未来的生活感到无比低落迷茫。面对毕业后被放出笼子所拥有的自由,他觉得恐慌,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主人从小衣食无忧地溺爱长大起来的鸟,等有一天主人觉得他已经羽翼丰满,决定打开笼子给自己自由时,他飞出笼子,看着外面这宏大的多彩世界,却并不知道怎么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飞累了,该停下来落脚歇歇,因为也许落脚之处就是毙命之处。所以,他觉得自己只能在天空里不断地扑翼飞着,而且再也不能返回曾经的笼子,因为笼子里已经圈养着主人的新宠,笼子不再是他的世界。

周仑觉得自己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光鲜自在地走上社会,或者硬着头皮走上社会,或者被捆绑着走上社会,他只能选择一场看似非常先进和牛逼的苦行,去让自己的心灵得到沉淀,让自己对未来的生活,有个心里准备。

「二」

2010年5月底6月初,毕业前夕,大学校园里似乎所有的人都在为大四的学生即将毕业而感到欢喜。

南苑北苑宿舍路边的跳蚤市场上,学姐学长们执着蒲扇一屁股坐在铺在地上的报纸上,夸夸其谈地向路过的学弟学妹们推销着自己的二手宝贝。学姐学长们为卖出一件宝贝而欢喜,学弟学妹们也为买到一件便宜的宝贝而欢喜。

学校里各个主干道上也开始打出各种横幅标语,热烈欢送2010届学生毕业,就像当初热烈欢迎2006届新生报到。可是谁要你们欢送了?还“热烈”?你******不能把“欢送”改成“祝福”么?周仑心底如此埋怨。

图书馆门前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照合影留念的班级,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把四年里只戴过一次或许一生都只戴过一次的学士帽,在摄影员喊出一二三之后,用力地抛向天空,欢呼雀跃着,然后开始在草坪里各种大石头面前搞怪合影,露大腿、借位激吻、扮道士、扮尼姑,不知道有多开心。

公寓区也开始忙碌了,这栋的男生与对面那栋的女生开始千里传音,要多露骨,有多露骨;公寓楼下的打印店也忙碌了,论文打印了一遍又一遍,估计打印机都要报废了;物流点也忙碌了,一箱一箱的东西往家里寄;清扫卫生的阿姨也忙碌了,一地又一地的纸屑;附近的KTV也忙碌了,通宵通宵的唱歌;附近的酒店餐馆也忙碌了,应接不暇地散伙饭和谢师宴……周仑看到这些就觉得无比心痛,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开心,那么高兴,这不过是鸟兽散之前的一场歇斯底里的忘我狂欢,终究会洗白你们四年的感情。

当你走上社会,工作之后,独自窝在自己在一个远方的城市里租住的房间的角落,或者住着公司安排的集体宿舍,或者在自己的老家的房间里,身边没有一个玩伴而觉得十分孤独、落寞的时候,你一定会为你曾经毕业时刻的狂欢而感到难过,或者根本提不上勇气去怀想。因为离开曾经温暖的团队之后的你,只是成了茫茫陌生人海中的细微的一个,所谓沧海一粟。这时候,你也许会为你在毕业晚会上的豪言壮语而感到羞愧,为那场不计后果的狂欢而感到羞愧。相反,如果当初自己是深情款款地对每一个同学道一声珍重,也许之后的事情,都会要温暖如意许多。可是,事实上,到了2013年毕业两年多后的现在,大家都是过着各自的生活,鲜有联系与往来。

「三」

那时候,临近毕业,当大家都磕了药一般地在昔日宁静的校园里狂欢的时候,周仑则经常一个人忧伤地走在熟悉的校道上,然后找个草坪,听着音乐,看着夕阳,安静地坐坐,好像他还能为这场鸟兽散的狂欢挽留一些什么。毕竟,这座铺满了香樟树的校园,陪他走过了成熟而炽热的一段青春,现在如此舍不得离开,那是说明他还有心有肺、有血有肉。这样一个人的安静游走,看似惬意,实则是源自周仑内心最深处的孤独和痛心。

周仑感觉到整个校园里都是在上演一场鸡飞蛋打人走茶凉的气息,像是夏花开到了尽头,一副枯萎颓败的景象,这炎热的暑夏,安静得致命,当自己大一大二大三的时候,那些学长学姐们毕业的时候,也不觉得校园是如此安静啊?

也就在这个时候,周仑三年甜蜜的爱情也顺理成章地走到了尽头,其实这也是很多校园情侣难逃的劫运,“情侣本是同校鸟,毕业临头各自飞”。冲着这一句话,周仑觉得,之前把自己比作鸟,真是再适合不过。这时候的周仑,更没有心思去专注地找工作,虽然眼看着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被一家又一家看似非常得体有名气的企业纷纷签走,虽然自己也跟同学们一样积极地奔走于各个宣讲会,可是签约这个事情,周仑急也急不来,他甚至连一个三流企业都没有攀着。

说周仑大学里成绩不好,那也说不过去,毕竟没有挂过一科;说周仑不怎么参加社会实践活动,那也说不过去,加入过学校的吉他协会,还参加过一些创业比赛;说周仑没有实习兼职经验,也无从否定,做过家教,大三暑假还去过深圳一家公司参加实习。难道是自己的简历写得不够好?可是大家都是照搬网上的模板,周仑还专门拿自己的简历与那些签了一流企业的同学的简历对比过,写得确实都差不多。每每想到这里,周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怪自己掉人品了吧。他觉得自己也许是太较真,太真诚,把面试官当哥们儿一样掏心掏肺,你越渴望急切地找到工作,越努力表决心,他们就越不拿你当回事儿,认为你是个自大的二货,再加上那坑爹的无领导小组讨论,大家争先恐后地发言,也完全把握不准面试官的喜好。每每面试下来或者看到录用通知榜单上没有自己名字的时候,周仑真想爆出两个经常出现在美国大片里的以“F”和“Y”打头的两个单词,外加三个感叹号。

那几日,周仑成天醉生梦死,白天一个人在宿舍喝酒,晚上去酒吧喝酒。

因为同学们基本上都被签约签走了,早已离开学校去了相应的单位实习,公寓楼里大四这一层宿舍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拖后腿的困难户,而周仑便是06级汉语言文学二班里的最后一个留守者。

「四」

经历了学校的几次大型的招聘会的落败之后,周仑再无积极的心态去找工作,索性破罐子破摔,爱咋咋地。白天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醉生梦死,不思进取,一箱一箱地往宿舍里搬啤酒,天气炎热,刚好可以拿啤酒当饮料喝,还疯狂地抽烟。

周仑要么把凉席铺在地板上,光着膀子躺在席子上吹电风扇,望着天花板发呆;要么在电脑里追美剧玩游戏,日子已经糜烂透顶。可是喝酒归喝酒,抽烟归抽烟,宿舍里并不凌乱。周仑会把烟头烟灰放进喝空的啤酒瓶里,再把啤酒瓶在阳台上摆成一排,就好像一座丰碑,用来见证和纪念他的丰功伟绩。

晚上的时候,周仑会去步行街那边的蜉蝣酒吧里看一些演出,周云蓬、李志、万能青年旅店、低苦艾、赵雷等。学校里已经再无可以相伴的人了,他们都已经积极向上地涌入了社会,像小时候老师教导他们的那样,去做了建设祖国的栋梁,酒吧,民谣酒吧是他寄托情感、宣泄情感的唯一场所。

周仑去酒吧的时候也不与别人搭讪攀谈,他只想要一个靠谱的场所来倾诉和发泄,虽然他始终都是挤在人群的最后一排倾听台上的人唱,但是在跟着大家一起合唱的时候,他是觉得将自己的心事通过歌唱倾诉发泄了出去的。周仑无比享受在酒吧里唱到忘我、唱到热泪盈眶的时刻,纵然每句歌词都是深深刻着沉重的孤独,但却能让他最接近真实的自我。也许这东西就像毒品,又恨又爱,无法离开。

这每每接近真实的自我的时刻,便是解剖自己,洞察自己的时刻。可是趋向真实是一件痛快又痛苦的事,痛快的是解剖的过程,痛苦的是解剖过程结束后的理智清醒的独处。好比我们在喝酒喝道正酣的时候,我们会因为朋友的酒后真言而感动万千,甚至抱头痛哭,那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是多么真实快乐。可是喝完睡了一宿之后,第二天还一个清醒的自己,还一个回归现实的自己,对昨天的宿醉只有无限的伤感和惋叹,甚至都不会主动拿起勇气去怀想了,也不会认认真真地面对和说明。因为清醒之后,我们必须用假装来面对坚硬生冷的现实生活。所以一旦接近到了某种东西的真实的一面,之后心中便只会徒增更多的忧伤。

比如以前,周仑会跟女朋友,还有林立等一起来酒吧看演出,然后一起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在昏黄的街灯下,他们会像几个疯子一样,玩着“一二三木头人”或者“真心话大冒险”,一路打闹,一路嬉笑。可如今,只有周仑一个人晃荡在午夜空寂的大街上。刚刚才在酒吧里直面了真实的自己,现在又面对这种人群散去之后的凄落和孤独,这种疼痛又猛烈的情绪,是怎样都理不清的,欲哭都无泪。这时候,周仑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背叛,背叛自己存在的意义。

每当周仑回去,路过橘子洲大桥,吹着江风眺望着江面粼粼波光的时候,都会有一个自杀的念头闪过他的脑际,并且无比坚定和清晰,甚至都可以听到自己“扑通”入水的声响。要不是他还能理智地将自杀归为一种愚蠢和懦弱,他早就不知道跳江跳了多少次了。幸运的是,周仑后来终于找到了一条比自杀更好的完成自我救赎的途径——间隔年旅行,对这件看似非常先进和牛逼的一件事。

「五」

某日,周仑从烂醉和闷热中醒来,原来是太阳已经爬的老高,炽热的阳光早已经照进了宿舍。周仑跑到阳台的洗漱池边,拧开水龙头,直接用冷水冲了个头,然后看着眼前的镜子,晃得耀眼。周仑闭着眼睛,想用力打出一个喷嚏,可是迟迟没有打出来。周仑望着墙上镜子中的憔悴的面容,两眼疲惫无光,头发凌乱,还在湿答答地滴着水,就像一头病重的狮子,周仑真想一拳头过去,打碎这面镜子。这是什么狗屁生活?一个才二十出头的青年,怎么能这样消磨自己!周仑十分坚决地想要脱离这种状态!

这时候,周仑才清醒,才恍然大悟,有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又有着卧薪尝胆般的决心。也许是他自己也意识到:够了!不能在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一切都不会得到改变!

尽管这座校园曾经给了他最好的年华,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物是人非,没什么值得留恋。周仑要离开这鬼地方,离开这臃肿的世俗,离开人们为他设置的轨道或者圈套,可是,去哪里?

周仑本想借着痛仰乐队的《公路之歌》的歌词,“一直往南方开,一直往南方开”,可是大夏天的,再往南方开岂不是找死。虽然南方的最南处,有个海南,有个三亚,但是那也是高富帅挥霍的地方,是度蜜月的地方,跟自己的放浪形骸没有半毛钱关系。

周仑开始在网上搜索去处,找着找着,找到了间隔年这个词,并且深受其毒。原来这个世界上不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另类,欧美国家的大学生,他们早就另类了。他们毕业后,并不着急着去找工作、去挣钱,而是给自己一个踏入社会准备工作之前的间隔年,去世界各处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让自己在学校和社会之间,有个过渡期,这样一来,他们以后面对工作、面对生活的心态,才会更加成熟,更加得心应手。

周仑想,提倡独立自由的欧美国家的学生,都尚且不轻易迷恋于体制化为他们设置好的轨道,那么从小被圈养起来的我们,是不是更要去怀疑下体制化给我们安排的轨道?

没错,间隔年,这就是周仑现在最需要的。让他们都急切地去城市里跟汽车尾气、跟空调机、跟白酒红酒、跟医院、跟WORD、跟EXCEL、跟PPT玩泥巴去吧,周仑只想离开,离开这个世俗的鬼地方,离开这个不肯变通的城市,并且目标也已经锁定,不是华美的三亚,不是浪漫的厦门,不是小资的上海,不是北漂的北京,而是去嬉皮之乡——大理,一个早就通过金庸的《天龙八部》闻名的地方,一个早就通过许巍的《温暖》闻名的地方。周仑想着,其实自己也早该想到这个地方了。

后来,周仑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学校,跟谁都没有通报一声。因为他觉得他和大家已是两个世界的人,各自所追寻的意义和目的以及境界都不一样,通报没有任何意义。

「六」

周仑把有价值的东西整理打包,寄回了家。那些没用的书本装进了一个大麻袋,论斤称,五毛钱一斤,卖到了废品站,一共三十五元。卖掉后,周仑拿着手里的钞票,拍下照片,在微博上发微博戏谑到:大学四年用一麻袋的钱,买了一麻袋的书,毕业的时候一麻袋的书卖出的钱,还不够买一个麻袋。

周仑发完微博之后,还暗自在想:不知道这个麻袋体会不会在微博上走红。毕竟微博这个东西,可以让你生,可以让你死,可以让你生不如死。也许无聊的网民们,特别是这群正在毕业的大学生,一个个转发下去,说不定就走红了。不过,周仑也就是想想,并没有抱什么期望。因为,从找工作的角度来说,他已经抱过了太多的期望,自然也迎来了太多的失望。所以,他也不会轻易地期待,就算是用心认认真真的付出,他也不会再认真期待。好比他一次次用心对待的面试,好比他曾经坚定不移的爱情。

至于带不走的棉被、台灯、热水瓶等生活用品,周仑则把它们送给了楼下的宿管员阿姨。之后,周仑又在网上买了一个绿色的登山包,塞上一些衣物,又带了手机、相机、笔、日记本等等。后来,买了一张长沙到昆明的硬座火车票,倔强自负地离开了,像一个流浪汉。

流浪这两个字曾经在周仑的心里,是一个沉重伟大而又热烈渴望的词,现在他终于可以去用心履行它、体味它。那些看似遥远不可能去实践的事物,当生活的境遇到达一个度的时候,原来还是会有机会去实践的。

周仑这一走,便走了一年多。

「七」

从长沙出发的时候,周仑依旧觉得恐慌,就跟在校园里面对毕业即将开始毫无头绪的工作和生活一样恐慌。因为他并不知道,这样走下去会不会顺利,大理会不会真的是他的理想国,虽然网上对大理的好评很多,但是差评也不少,可是,不去亲自看看,又怎会死心,怎会知道?

周仑坐在长沙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不敢与周围的人交目相视,很多人都会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周仑这一身旅行的装束,与周围出差打工的人的装束完全不一致。这时候,周仑觉得他们是在勇敢地面对生活,敢为生活奔波拼命,而自己更像一个逃避的懦夫。

当然,他们以疑惑的眼光打量这周仑,也许是他们出自于对旅行的好奇和崇拜。但是周仑无心去理会,他只想把耳塞塞进耳朵里,用音乐隔离候车室里的嘈杂人声,安静地享受着自己的世界,脑海里不断幻想接下来可能会在火车上遇到的人和事,幻想在昆明下车的情景,幻想在大理的情景。

后来,在火车上的境遇也确实平淡无奇,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很多打工返乡的人,或者去边境做生意的人,好像并无什么人出来消遣。周仑旁边的座位便是这样的人。但是有一对老夫妇给周仑的印象比较深刻,也许是因为他们坐在周仑的对面的缘故,刚好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低头见抬头也见。

这一对老夫妇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由老大妈抱着,而老大爷则更多的是在旁边憨憨地干笑,一副朴实。周仑看老大妈家抱着小孩也许会很吃力,就提议让自己替他们来抱一会儿。老大妈没有拒绝,小姑娘也不害羞,乖乖地让周仑抱着。

交谈之中,周仑才知道小姑娘是他们的外孙女儿,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他们是刚刚见完小女孩的爸爸妈妈之后,坐火车返回老家曲靖。其实,这只是一个在中国很常见的留守儿童的家庭缩影。很多山区——湖南、四川、重庆、贵州、云南、广西等西南方向的地区的家庭,其主要劳动力大多都在沿海一带打工,广州、深圳、浙江、上海,铁路线上会经常见到这样的缩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为了一个生计千里迢迢地奔波,这在周仑开始读大学之后就感受到了,在学校与老家来来回回的火车上,已经见多了这样的情形。

周仑一路抱着小女孩,许久之后,觉得自己的双腿有点酸麻,毕竟自己是没有过带孩子的经验,但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暗暗地告诉自己坚持再坚持,曲靖也马上就要到了。这时候,周仑也才渐渐肯定这次出行的意义,这旅途的所见所闻,互相帮扶,会让生命变得真诚、向善、积极、完整。

当看到车窗外的风景飞驰而过,你才会知道外面世界的壮美与宏大;当看到车上那些形形色色的旅人,你才会体会到生活的真实。

虽然在火车上,周仑还会怀念出发之前那些日子里所遇到的生活,就好像担心它们会随着列车的车轨慢慢地向后移开,就好比进了一个隧道,隧道的那头是曾经明亮的过去,穿过隧道,明亮的过去就只变成一个白色的圆,然后消失不见。

可是,惋叹归惋叹,周仑还是比较享受这过程。当列车在一个又一个曾经只出现在地图册里的名字停留时,周仑是如此兴奋,忍不住要拿手机拍下窗外的地名标志,发一条微博,抒发当时的心情。于是这也才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引来那些先行在城市里打拼的同学朋友的赞佩的留言评论。可周仑并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复他们,因为彼此的心境早已不同。

他们现在所拥的,是周仑曾努力渴望得到却没有得到的,之后又变得不屑于急于得到的;周仑现在所经历的,也是他们渴望却没有勇气去实践的。似乎,谁都没有资格去评论谁的得失。

周仑在曲靖站告别了这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外孙女,老夫妇也很礼貌地对周仑答谢,周仑觉得很开心。而过了曲靖之后,列车车厢里就开始变得空荡起来,硬座的座位都可以当做硬卧来使用了,周仑这才意识到是该好好躺下休息一会儿了,头一回经历这二十个几小时的火车硬座。

「八」

凌晨六点多钟到达昆明火车站,一座周仑听过了很多次却第一次真实踏上的城市。下火车的时候,周仑才发现还是有不少人是背着包来旅行的。

周仑背着背包,跟着人群去火车站的公共卫生间里上了个厕所,里面味道确实够重,似乎在预示着这是一个并不容易的旅程,充满了诸多艰苦。不过,这并不让周仑觉得畏惧,反倒是渴望。他就是出来苦行的,对生活的体味,对心智的沉淀,必须要来自苦行。

出了火车站,早晨的昆明还是一片雾蒙蒙,地面也有些湿润,像是昨夜刚刚下过一场雨。火车站广场的前方,是一头奋力的大金牛雕塑,广场的后方,是大大的“昆明站”三个字,没错,这就是昆明了。周仑冲着“昆明站”三个字走去,乘着电梯先去售票厅买了晚上去大理的火车票,又出来去寄存了行李,才打算去这座名城走走转转。去了云大、云师大、翠湖、滇池等,也算是对自己到达这个城市有所交代,没有匆匆地走过,而是有所驻足和感受。

火车是晚上十一点多去大理,可是周仑五点多钟就转完了昆明,来到了火车站。周仑取了包裹,坐在这候车室里,这才发现火车站候车室里的人大部分都是出来玩的,这完全不同于长沙火车站候车室的人群。长沙火车站候车室里的人都是冲着一个艰辛的生计,而昆明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人们背着大包小包,戴着布帽草帽,冲着的是一个自在的休闲。不过,周仑又想了想,也许是这个去大理的候车室是这样的状况,去广州的候车室肯定是跟长沙那边没什么两样了。

从这候车室里的人群来看,应该有旅行团,应为都带着统一颜色的帽子,也有自己出来没戴帽子的单枪匹马或者三三两两,而且听他们的口音,有广东的、东北的、重庆的,全国各地的都有,唯独湖南的少听到。虽然他们也许大多都只是出来走马观花地看看风景,特别是那些夕阳红的老人家们,他们并不是像周仑一样为了逃避什么,或者也不是像周仑一样让自己的内心获得什么沉淀,他们只想安度一个快乐的晚年,但是,周仑依然觉得无比开心,他觉得孤独的旅途上多了些伴。

火车早上七点过到达大理,有人跟周仑一样在大理下车,有人则继续坐往丽江。

周仑走出火车站,发现这是座与昆明截然不同的城市。虽然周仑眼前还是跟中国所有城市都一样的四四方方的楼宇建筑,但是天空是另外一番景象。出昆明的时候还是一路的潮湿,到了大理,天空已经换成一片纯净的蓝,虽然还没有阳光照满整个洱海,但是太阳已经准备悄悄爬出山头,因为西天边苍山上的积雪闪耀着金光。

周仑没有去理会在火车站门口招呼的各种的士司机,直接坐上了公交去了大理古城。在古城里周仑打开手机地图,搜索并找到了青旅,放下行李后,才开始去转悠。一边去找点吃的,一边留意下哪家店子在招人。

周仑走在巷子里,看到一个叫做“落脚”的酒吧外面贴着一张找义工的启事。义工这个概念,周仑之前在豆瓣网上也有接触过,也算既小资又嬉皮的一个职业,周仑也是把“义工”一事列入了自己的间隔年旅行计划的。

虽然对于进去面试,周仑还是有点胆怯,但还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毕竟他需要一个容身之处,一个吃饭之处,并且最好是免费的。

“落脚”酒吧里的光线比较昏暗,跟自己之前在长沙去的蜉蝣酒吧差不多,只是要显得更加清静。周仑问了问正在打扫卫生的小妹,小妹说老板还没起来,让周仑晚点过来。周仑这才稍有领悟,为什么巷子里除了卖早点的,其他店铺都基本上闭着门了。

周仑只好继续在古城里转悠,呼吸苍山下洱海旁的清新空气。虽然眼下的情景如此陌生,不大符合自己来大理之前头脑里事先预想的大理的样子,但是周仑依然觉得快乐而自在。

人民路路口的单车租赁店里,有人在租单车,有几个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向远处骑开了。周仑过去问了问,原来他们是打算骑车环洱海的。心里一阵羡慕赞叹,然后毅然决然地把骑车环洱海也纳入了自己明天的行程里。

「九」

后来,周仑在酒吧做义工的事情还挺顺利,没有之前在校园招聘会上的那些什么初面、二面、三面,在酒吧的第一面就被通过。酒吧里的义工工作,每天只需上晚班,白天睡到自然醒。工作内容大抵就是洗洗杯子、递递啤酒,没太多技术含量。只是刚开始的时候,周仑跟酒吧驻唱歌手一起挤在上下铺里、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会觉得有点陌生和拘谨,毕竟乐队这“搞艺术的”“搞音乐的”这四个字的头衔,就会让周仑对他们望而生畏,但是后来,周仑与他们相处得还是其乐融融,周仑也并不再觉得谁比谁高高在上,大家都是热情大方。

现在这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是平平淡淡顺水推舟的事情,其实也是周仑克服了心理上一个个对陌生的恐惧之后,来完成的,并且这种恐惧,随着旅途的日子的积累,已经渐渐得到化解。

后来,周仑在大理足足留了三个月,并且有了这样的打工旅行的经验,周仑在后来的行程里都还算顺利。继大理之后,他又在丽江留了四个月,其间还去了泸沽湖、稻城、香格里拉和梅里;在拉萨留了半年,在尼泊尔留了两个星期,又在青海、甘肃、陕西兜兜转转,一共一年零五个月的时间。一路打工,一路旅行,周仑完成了一个满打满算的十足的间隔年,走了半个中国。

2011年11月底,周仑从西安回到了长沙。到达长沙时,他已经是又黑又瘦,满面沧桑,下巴上的胡子希拉冗长,鼻子下方的胡子也是刮得参差不齐,脸颊上还有了两朵很明显的高原红,但是眼角和嘴角却堆满了积极和微笑。林立去长沙火车站接他的时候,都感觉自己这张在城市里紧绷久了的麻木的脸,没有见他的勇气,但是也很快还是笑逐颜开,毕竟是久逢知己。即便周仑脸上没有溢满幸福的微笑和积极,这份故友重逢的情谊,也会让彼此的笑容瞬间打开。

虽然这一年多的间隔年时间里,周仑没有务什么正业,而是像个流浪汉一样四处漂泊着,但是却会让林立打心里赞佩,因为周仑做了一件常人羡慕至极却没有做、不敢做的事,这比他们按部就班地在城市里奔波劳碌要有意义得多。而且这一路走来,周仑确实脱胎换骨般重获新生,让人很难想象他是毕业之初,那个烂醉在学校公寓六楼的宿舍里的颓败青年。这一路的经历和收获,是不能拿工作经历、金钱去详细衡量的。别人是在跟着前人的步子同样地累积财富、累积工作经验,而周仑是在按照自己的步子,历练生命的本身。

这一年,周仑看过了所有美好,最后,也是怀着一颗最开朗的心回到了城市。可是看过了所有美好,又想想旅行归来这一年里在这城市里的生活,周仑又觉得无比心寒。似乎上天也要用最终的麻木来对旅行所积累的美好进行报复,似乎就连仁慈的上天,都不愿看着你一直快乐幸福下去。

每每想到这里,周仑总是会在心头自我安慰:也罢,喜怒哀乐才是人生。所有美好的,不美好的,都会成为过去,随风而散。